蒸腾的白雾,模糊了窗上的冰花纹。
炭盆噼啪作响,众人正要落座用膳,老管事却急匆匆跑来,禀告道,“老爷,街上刚贴了皇榜,说是要在三品以上官家选秀女......”
“选秀?”何年手中的银箸一顿,“这寒冬腊月的时节?”
沈清介叹了口气,“后宫无人主事,太后年事已高,新春宴又迫在眉睫,圣上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他原想等家宴过后再提此事,可如今皇榜既出,怕是早已传遍京城的大街小巷。
沈清介看着满桌精心准备的菜肴,却已失了胃口。
朝会刚过,皇榜就贴了出来,天子这是在提醒朝臣们:皇命已下,再无转圜余地。
也是在警告朝臣们,他心意已决的事情,朝臣们也无资格置喙。
何年指尖摩挲着茶盏*边缘,眼中闪过一丝疑虑。
禁军接连查出后宫秽乱之事后,庆帝分明在刻意架空周太后,连诰命夫人的册封礼都绕过慈宁宫,怎的突然又让年迈的太后操持新春宴?
若当真体恤太后,宫中没有皇后,还有贵妃、贤妃,何须劳动太后?而且这种宫中宴席,月余前宋皇后就在筹备,现在只剩收尾的工作,哪里需要费神费力?
更蹊跷的是这时节选秀......
何年脑中辗转回思,不得其解。蓦地回神,发现家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三娘身上。
向来安静温顺的庶妹,此刻攥紧了帕子,那双总是低垂的眼睛里,盛满了惊慌。
她这才恍然,自己一心琢磨着天子此举的背后深意,却忘了按皇榜要求,三娘正是适龄待选的官家女。
“三娘不能去。”沈夫人突然放下银箸,发出‘叮’地一声脆响,“我已在为她相看人家,心中已有......”
“母亲!”沈初明急声打断,“这可是皇榜昭告天下的事,岂是能随意推拒的?”
沈尚书望着满桌菜肴,最终只疲惫道,“先用膳吧。”
这短短四个字,却像一把钝刀,磨在每个人心口。
饭毕,沈尚书带着两个儿子匆匆去了书房。沈夫人红着眼眶,紧紧攥着三娘冰凉的手往暖阁走。
何年与两位嫂嫂对视一眼,也默默跟了上去。
暖阁里,炭盆烧得正旺。沈夫人将三娘搂在怀里,眼泪簌簌落了下来。
大儿媳王氏忙递上帕子,“母亲且宽心,三妹妹性子沉稳......”
“你懂什么?”沈夫人突然激动起来,“那宫里吃人的规矩,步步都是陷阱,三娘这般绵软的性子......”她颤抖着抚过三娘的发髻,”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将你记在我名下......”
二儿媳小王氏,轻轻按住大王氏的手,示意她体谅婆母此刻的心情。
见婆母实在哭得伤心,她也只能柔声劝道,“母亲且往好处想想,若能得个位份,也是光耀门楣......”
“胡说!”沈夫人猛地抬头,眼中泪光闪烁,“她父兄若是有出息,那才叫光耀门楣。那些个把女儿送进宫求富贵,妄图拿女儿攀附权贵的,和卖女求荣何异?”
何年站在窗外,望着越下越大的冬雪。
嫂嫂和母亲的话飘进耳中,她心头愈发清明:庆帝此举,分明是要借选秀之名,行挟制之实。
那些送入宫中的贵女,都将成为牵制朝臣的棋子。
三娘若入了宫,沈家从此就算不是被捏住命脉,至少父兄行事也要更加忌惮......
而沈家如此,郭御史那里......
何年冷不丁开口道,“三娘若是不愿意进宫......我倒是有法子......”
她想起三娘前世,嫁给一个外放的录事参军,姓陆,名修武。家世门第虽不显赫,却是个重情义的。
前世沈家败落时,他对三娘不离不弃,想来两人应当十分恩爱。
何年迎着母亲和三娘的目光,幽幽道,“眼下若贸然说有婚约,难免落个欺君之罪。不如找个门第低微的人家,就说三娘春日游湖时不慎落水,被其所救。两家私下有了口头之约,只因对方尚未建功立业,故而未敢声张......”
她看向三娘,轻声道,“只是这般行事,三娘日后怕是要嫁得寻常些。若你愿意......”
何年顿了顿,“我认得禁军一位陆校尉,虽家世不显,却是个端方君子。”
暖阁内一时寂静,只有银骨炭偶尔爆出几声轻响。
沈夫人虽心有不甘,但想到深宫险恶,终是擦了擦眼泪道,“门第低些也无妨,清寒些也不怕。大不了......”
她握紧三娘的手,“到时多备些嫁妆便是。”
“我不愿意!”三娘苍白的脸上,泛起不自然的红晕。手指死死绞着帕子,声音细如蚊呐,“我不喜欢武夫。”
她垂眸掩去眼中的委屈。这位嫡姐素来喜欢压她一头,如今自己嫁了武将,便要她嫁给自己夫君的下属。
可她不喜欢武夫,从小到大,她喜欢的都是宋小郎君那样,皎皎明月般的清贵公子!
“母亲不必为我忧心。”三娘强自镇定道,“女儿容貌寻常,未必能入圣眼。再说,即便入了宫......”
她咬了咬唇,“女儿定会谨言慎行,绝不连累父兄。只是......”
她声音渐低,带着哭腔,“只是女儿以后,再不能侍奉母亲膝下了。”
三娘说完这番话,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力气,单薄的身子倒在沈夫人怀里。
沈夫人将她紧紧搂住,哭得肝肠寸断。
两个嫂嫂侍立一旁,三娘那句‘不喜欢武夫’说出口后,她们便已听出话中机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