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那冰冷的触感,却让她如芒在背,只能任由那只手如铁镣般扣着自己,一步步被带往皇城司诏狱。
一路上,何年都在思考,她和李信业去过京郊汤屋的事情,怎么会被人发现?
莫非.....穿过幽深的长廊时,何年忽然问宋檀,“你去过京郊汤屋?”
宋檀目视前方,脚步未停。长廊两侧的宫灯,将他的侧脸映得半明半暗,唇角那抹冷笑,在光影交错间显得格外刺目。
“我去京郊汤屋,原是要将昔年埋下的合欢酒取出来,就此了断......”
穿堂风过,吹得他靛青色的衣袂翻飞,他指尖在宫灯下泛着冷白的光。
“谁知桂妈妈拉着我说......说你月余前和李信业去过汤屋,”他转头看向女娘,眼含讥诮,“她抱怨说不喜欢新姑爷,说新姑爷待女娘并不好,大冷天自己披着大氅,反倒叫女娘受冻.....还说若是我在......定然不会让你这般委屈......”
“秋娘,你说可笑不可笑?连个粗使婆子都看得分明,都知道这世上究竟谁最爱你?谁将你捧在掌心?又是谁......”
他眼神冰冷,那冷气似透过他收紧的指关节,箍在她后颈上。
何年想要抽出手,却被他蓦地加重的力道,险些拽倒在怀里。
他低笑出声,那笑声里浸着化不开的苦涩,出口的话却带着羞辱,“还是真如宋鹤所言,女人都是天生的贱骨头?越是被作践,越要巴巴地贴上去?”
他俯身逼近,浓烈的沉水香,混着几分血腥气扑面而来。
何年想起曾听人说过,内侍最怕身上带味,故而都用极重的熏香遮掩。这香气熏得她喉头发紧,忍不住以袖掩鼻。
“怎么?嫌脏?”宋檀眼底闪过一丝阴鸷,攥紧她掩面的手腕,一把将人甩在身后审讯用的黄花梨木椅上,那椅子年久失修,发出刺耳的‘吱呀’声。
“我差点忘记了......”他冷笑着用脚尖勾过另一把椅子,皮革靴面擦过青砖地,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秋娘向来金贵,受不得一点异味?”
落座时,他故意又往前凑了凑,让那股浓郁的沉水香,直往女娘鼻子里钻。
“秋娘若是不如实招供,待会儿诏狱里的味道,可比这精彩多了。”
“你让我招供什么?”何年稳住心神,微微偏头,鬓边珠钗轻晃,“这是我沈家的汤屋,莫非我去不得?我的夫君去不得?”
宋檀眸光一冷,指节抵着案上两个下人的供词声音低沉,“秋娘不妨解释一下,案发当日,你和李信业,为何会出现在汤屋?”
“自然是去沐浴温泉的……”何年唇角噙着似有若无的笑,目光闲闲扫过宋檀,语调慵懒,“那日,将军兴致颇高,我便带他体验了一番。”
她指尖抚上小腹,眼波微转,笑意更深,“说来也巧,这孩子……大抵就是那日怀上的。”
宋檀眸色骤沉,指节捏得发白,案上烛火,映得他半边脸隐在阴影里,森冷骇人。
他轻叩匣盖,机括弹开的脆响在静室里格外刺耳。
半截焦黑的大氅残片,躺在丝绒衬里上,还有几片锦袍碎片,隐约可见是武夫所穿。
“侍女青霭指认,你们共乘一匹黑马,几日后,将军府的侍卫带走了黑马......”
宋檀用银镊夹起残片,火光透过织物焦痕,在桌案上投出蛛网般的阴影。
“而李信业当日穿得衣服,尽数烧毁了......”
宋檀呼吸愈发灼热,带着几分难以自抑的紊乱,“若只是寻常沐浴,何至于此?”
“秋娘......”他声音陡然转柔,却让人毛骨悚然,“诏狱的地砖,都是用罪臣之血浸透的。”
他指节掐住女娘下巴,逼她看着证物,“至于这衣物的碎片,我找大理寺官兵核对过,和刺杀李寺卿的凶手对得上,秋娘若是不说清楚……”
何年并不避闪,直视他猩红的双眼,“武将的衣裳,翻来覆去就那么几个样式。”她唇角勾起一抹讥诮,“至于为何焚毁......夫妻闺帷之事,宋勾当也要过问?那衣物上沾的都是些见不得人的东西,我嫌侍女们看了臊得慌......”
“住口!”宋檀突然暴怒,一把掀翻身旁的案几。
瓷器碎裂声中,他眼眶通红,“为了护着他,你连妇道人家最基本的廉耻都不要了?”
何年冷笑一声,眼中寒芒乍现,“当真好笑。宋勾当方才不是非要问个明白?如今我说了实话,倒成了不知廉耻?”
她猛地拍开他钳制的手,腕上已是一圈青紫,“你未经我父兄首肯,擅自羁押诰命夫人,又在众目睽睽之下这般动手动脚......”
她突然站起身,九翟四凤冠上的珠玉簌簌作响,“我倒要问问,这就是皇城司的规矩?这就是天子近侍的品行?”
宋檀被她逼得后退半步,却见她手指扯着衣领,语气轻慢道,“要不要连这些闺帷痕迹也一并查验?好叫宋勾当知道,我与我夫君是如何......”
“够了!”宋檀猛地背过身去,广袖带翻了一盏宫灯。火油泼在青砖地上,映得他面色阴晴不定。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不过是嫁给一个武夫,你......竟然变得......变得如此不堪。”
何年慢条斯理地整理衣襟,唇角噙着冷意,“不及宋勾当手段下作。不过是父兄罪有因得,受到该有的处分,你竟然进宫做内侍,这也罢了,还进了读书人最为不齿的皇城司......”
二人正争执间,一名狱卒仓皇闯入,额上还带着冷汗。
“禀、禀勾当,大理寺左寺丞来要人,小的拦不住......”
话音未落,沈初明已执剑破门而入。他腰间金鱼袋随着步伐晃动,玄色官袍下摆沾着未化的雪粒。
身后跟着的湛卢目光如刀,直刺宋檀咽喉。
“宋檀!”沈初明剑鞘重重杵地,“你无故拘我妹妹作何?是欺负我沈家无人吗?”
宋檀袖中的手攥得发白,面上却浮起一抹惨笑,“沈寺丞言重了。”
他故意整了整靛青内侍服,“下官不过是奉旨问话。况且......”他眼角不甘,在灯下红得刺目,“况且,我如今不过是个宦官,能对秋娘做什么,让沈寺丞这般大动干戈......”
“你也配提‘秋娘’二字?”沈初明剑锋倏地出鞘三寸,寒光映在宋檀颈间,“记住你的身份!我妹妹的闺名,岂是你这等阉奴能唤的?”
宋檀浑身剧颤,想说什么,又生生咽下。
何年见状,忽觉心头刺痛,忙拉住兄长衣袖,“阿兄......”她蹙眉抚腹,“我有些不适,我们回府吧......”
沈初明立即收剑入鞘,扶住妹妹时狠狠瞪了宋檀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