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宴舟一件件拿起工具细看,眼底闪过一丝动容。
他漫不经心合上箱盖,挑眉道,“上次验骨本就是我分内事。不过...”他拍了拍木盒,“这礼确实别致,我就勉为其难收下了。说吧,到底要我办什么事?”
他忽然凑近些,压低声音笑道,“你那个夫君是个醋王,宋宣云的前车之鉴就在那儿摆着呢,我可不想到时候挨上一刀。”
听到‘宋宣云’的名字,何年指尖几不可察地捏紧。
李信业背着她谋划这些,以为分开时日久长,她慢慢就会原谅他。真的是太小看她了,她不是轻易生气的人,但也不是轻易能哄好的人,她一定要教训他一顿。
“阿兄与太医院院判许守仁,是不是相熟?”她面无表情的转开话题。
何年记得李信业说过,万寿节那日,就是许院判推荐王宴舟入宫验尸,想来二人应当私交甚好。
王宴舟抿了口茶,“那老狐狸啊?算有些交情。他爱去山里挖药材,我爱去山里刨骨头,倒也算志趣相投。”
他警觉地放下茶盏,“你身子不适?”
“不是我。”何年将手轻按在小腹处,“是这孩子。有了他,庆帝才会放李信业离京。只是...”
她声音几不可闻,“这孩子,他没有滑脉之象。”
“噗...”王宴舟一口茶呛在喉间,手忙脚乱地掏帕子擦拭。待缓过气来,他眯起眼睛盯着何年的腹部。
他是个聪明人,立刻意识到这是个应时而存在的孩子,不过是助李信业金蝉脱壳的助力而已。
“沈初照,你疯了?”他声音严肃起来,“这招‘借腹为局’,可是拿九族性命在赌!!!”
那双惯常含笑的桃花眼,倏然锐利起来,“上次太后中毒那出戏...”他语含指责,“你也有份?”
何年执茶的手顿了顿,茶水在杯中荡开一圈涟漪。
“阿兄看出来了?”她语气里带着几分意料之中的坦然。
“呵。”王宴舟倒吸一口冷气,“我虽然是个不入流的仵作,好歹还分得清急毒与缓毒的区别。那金丝雀内脏里的朱砂沉淀呈云絮状,分明是多次累积所致。至于百寿肝膏里那点微末毒素,根本不可能吃那么点就毒死...”
何年眸光微动,“那阿兄当时为何...”
“为何装聋作哑?”王宴舟嗤笑一声,“沈小照,你且猜猜...”他意味深长地拖长声调,“许院判为何偏偏要举荐我来验尸?那老狐狸在太医院浸淫数十载,若连这点门道都看不透...早该告老还乡了。”
“他啊...”王宴舟笑得意味深长,“他这是看出水太深,索性装糊涂,把我推出来当挡箭牌。”
他端起茶盏轻啜一口,“至于我嘛...既然各方都在布局,何不顺水推舟?借力打力...”
何年忽而抬眸直视王宴舟,唇角勾起一抹了然的弧度,“毕竟...阿*兄与宋家,也有血海深仇...”
王宴舟把玩茶盏的手指蓦地顿住,“原来你知道了?”他眼底翻涌着晦暗的情绪,“我就说你怎么突然转性子了,越发将宋檀看得淡了。得知他发生那样的事情,若是从前,你该哭肿了眼睛,现在却还有心情找我喝茶!”
“不过...”他话锋陡然一转,“你如今越发长进了,求人都知道低头了。这阿兄叫得可真顺耳!”
他想起从前她与宋檀交好时,每每相遇,总要故意端着长辈的架子唤他‘内侄’。那时他总是一甩袖子,咬牙切齿道,‘叫阿兄!’
她却偏要笑吟吟地回一句,“内侄今日气色不错。”气得他半月不肯去沈府。
“阿兄怎么知道的?”何年指尖摩挲着茶案,露出一丝探寻的神色。
“说来也巧...”王宴舟眼底泛起冷光,“那年我还是半大小子,因犯错被父亲罚跪祠堂。跪着跪着睡着了,香案下暖和,就慢慢蜷缩在那案台下。我父亲来祠堂找我,见我不在蒲团上跪着,只以为我偷懒躲滑溜走了。给我大伯和叔父上香时,声泪俱下的告罪于父兄,我在香案下听得一清二楚...”
王宴舟眼中淬着寒冰,“我那时就知道塑雪的真相,也知道御座上那位,就是宋相扶上去的。宰相与天子一个鼻孔出气,我父亲自然不肯入京做官。而我偏要来看看...”王宴舟咬着齿关,“看看这害死我王家人的真凶!”
“阿兄勿恼!”何年温声劝慰,“父辈们选择退避,这血仇便该由我们来讨。”
她倾身向前,压低声音道,“若宋皇后召我入宫诊脉,由许院判亲自把脉最为妥当。他德高望重,又与宋家沾亲带故...若是由他诊出我是喜脉...”
话音未落,王宴舟便皱眉打断,“那老狐狸精得很,寻常小事尚可周旋,这等诛九族的大罪...”他摇了摇头,“你当他怎么混到德高望重的?”
他手腕一翻,比划给她看,“那老狐狸在太医院活到现在,靠的就是这手‘望闻问切’的功夫...”
“望风色,闻动静,问来路,最后这一‘切’嘛,切段得是非之脉。一应风险他都不沾,更何况这种浑水,他躲还来不及,岂会往里跳?”
“宫里这些老东西,医术未必登峰造极...但论保命的本事,个个都是顶尖的高手。”
“阿兄放心。”何年笃定道,“我进宫的路上,会服用能短时间内制造喜脉的药物...”
她从袖中取出一册蓝皮手札,指尖在封面上轻轻一叩,“倒也不必让许院判担多大干系...”何年意有所指道,“只需他顺水推舟即可...”
王宴舟接过书册,刚翻开扉页便顿住了。
每页间都夹着一张崭新的银票,在烛光下泛着幽蓝的光晕。
何年执壶为他续茶,水声潺潺间轻声道,“这本《北境异草录》,乃是我府中一位北境神医所写,这册子里记着三百六十五味北境奇药,更有七十二组佐使的秘方。再加上这一万两银票...”
茶烟袅袅中,女娘眸色渐深。“听闻许院判最近正为编纂《本草备要》,这本书和这笔钱,他兴许用得上...”
“沈小照”,王宴舟‘啪’的合上册子,他慢条斯理地掏出一方素帕,一根根擦拭着碰过银票的手指,“你何时学会了这等诛心的手段?”
对于许院判这种药痴,见了这等奇书,怕是要连夜套车去寻药。而这笔钱,就是他一路舟车劳顿的辛苦费,以及子孙三代衣食无忧的保障。
帕子轻飘飘落在案上,王宴舟眼底闪过一丝玩味,“你倒是将人心都算准了。这老狐狸就算拼着晚节不保,也舍不得错过这等机缘。”
何年唇角勾起一抹笑,“阿兄可告诉他,若是出了事,他大可以推说年迈昏聩,误诊了脉象。当然...”
她幽幽道,“他也可以索性称病辞官,告老还乡。到时候,圣上就算想治罪,怎么好因‘这等小事’,苛责一个老御医?”
毕竟,对于庆帝来说,这是天大的事情。但在旁人眼中,这不过是个老太医老眼昏花,错诊了将军夫人的喜脉罢了。这等微末差错,太医院每年没有十桩也有八桩。
二人正交谈间,疏影匆匆掀帘而入,“娘子,方才皇后娘娘身边的掌事女官传来凤谕,皇后娘娘邀您入宫叙话。府内暗探即刻追到了这里,娘子...”
她迟疑着,心知此行的凶险,但娘子向来有主见,她只能默默闭上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