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哀家和佑宁感慨,他若是早点寻了回来,或许能见上姐姐一面。哀家无意间提及希悦过去抄佛经的事情,佑宁说他日后代替阿姐陪伴哀家,替哀家抄经祈福。哀家这才想起来,希悦最后一次送来的佛经,因前脚送到,后脚就传来她的噩耗,哀家还未打开看过...”
周太后枯瘦的手指扣住笺纸,浑浊的泪水在面上肆意纵横。
“哀家打开匣子,这才发现希悦临死前,竟然为哀家留下了一封绝笔信...”
周太后将展开的素白笺纸,递给站在一旁的庆帝,等待天子群臣览阅的节骨眼上,忍着心痛细述事件起末。
“希悦说,她嫁去陆家多年,一直感念陆万安当日抢回父亲尸体的义举,孝敬公爹如亲父。可她拖着孕体给公爹送参鸡汤时,却意外听到公爹与夫君密谈...谈及当日溯雪之战,他联合北梁里应外合,火烧积冰千尺的漠北寒河,让大宁六十万度过寒河的将士无路可退,身死异处之事...”
“还说,如今北梁揪着此事不放,三番五次勒索钱财,上面拿不出银子,他进退维谷,愁得夜不能寐!”
周太后此言一出,满朝哗然。
除了溯雪之战有隐情外,这句‘上面拿不出银子’,实在让人浮想联翩。
周太后接着道,“希悦是个实心眼的傻孩子,她听了此事深受打击!一边是她惨死的父兄,一边是她生儿育女操持多年的夫家...她既做不出揭发夫家,大义灭亲的壮举,也不能放任着公爹和夫君一错再错,心里面又愧对周家列祖列宗,更无颜面对哀家...”
周太后枯唇翕动,漏出隐忍的呜咽。
“哀家也是事后问了侍女才知道,她那时数日不食不溺,忽哭忽笑,自扯面皮,已有失心之症状...”
想到这里,周太后是自责的。
她和李信业筹谋此事时,原本是让小侄女在陆家做内应,协助杀死陆万安。却忽略了,周家的女儿,向来都是至洁至烈的性子...
希悦父兄死于陆家背叛,而她却多年来为仇家生儿育女,侍奉夫君,孝顺公婆,这叫她如何能自处?
十载晨昏定省侍药奉膳的温存,都成了捅向心窝的尖刀...
周太后老泪纵横。
她早知这孩子的骨血里淬着周家钢火,却未料她决绝至此!
“大理寺调查陆家家祠失火的原因,许久都弄不明白为何门窗会紧闭?更不明白凶手是怎么逃出来的?这是因为希悦在祭拜的香里添了迷药,等到众人昏迷后,她才将门窗锁死,倒出藏于祭台后的香油,纵火焚烧了陆家所有人,包括她的三个儿女...”
在周太后哭得哀绝时,庆帝只觉浑身发冷。
他强制自己保持冷静,缓步坐回御座之上。
宋居珉遭此变故,也脸色阴寒。
多年来,他千防万防,怕北粱泄漏此事,却不曾想,这件事居然由周希悦,由周太后揭露出来。
但这个念头刚冒出来,他立刻意识到,现在不是纠结的时候,当早做决断。
他以眼神示意裴中。
裴中只得站出来道,“禀陛下,若是太后所言属实,那更加证明臣当日推断是真的。”
裴中指着堂下跪着的巡检使道,“周小将军的遗子周庐,被太后认领后,臣怀疑过此子身份,特意查了他的来历,才知道他曾以牙婆贩卖的方式,送进了南风倌中,名唤狸郎。而奇怪的是,送狸郎入巡检司,险些叫他断根送命之人,正是嘉王萧裕陵。后来,大约太后的人救走了小郎君,这才使小郎君免于一死,可嘉王在巡检司大发雷霆,许多巡检司的押铺都能证明,他命令巡检司务必找到小郎君,还说定然要将小郎君千刀万剐...”
“臣听闻此事,起初只以为是嘉王跋扈的缘故,可后来,沈尚书押送来二皇子的小妾,以及家中被人收买的乳母,状告有人蓄意陷害沈家。臣调查此案发现,这个二皇子的小妾,之所以留在京城,就是因为嘉王曾贿赂巡检司,收留了这个小妾。他说嘉王妃善妒打死了这个小妾,不知道怎么落入沈家...而沈家乳母却说,这是媒婆上门说给她的,她见此女貌美且多财,这才娶回家中...可天底下,怎会有这般凑巧的事情?”
“再后来,丞相府中挖出上百具尸骨,丞相夫人萧氏却诬陷是宋府小郎君所为,大理寺卿对供案表示怀疑,只是在人前提了一句,萧氏执掌中馈多年,怎会对府内侍女失踪一无所知?夜间就接到密信,不久就在抓捕刺客时惨死。臣记得清楚,当时巡检使唐廷蕴协同出行...”
唐廷蕴听到此言,大声疾呼,“此事与下官无关啊,下官只是夜巡路上,遇到了寺卿大人,寺卿大人邀下官一道前往,下官只是顺路同行,什么也没做啊!”
裴中却道,“如今寺卿大人已死,自然无法与你对峙,可诸多巧合,若说全然与唐大人无关,唐大人自己相信吗?”
裴中面向庆帝,呈上一份供词,“禀陛下,臣怀疑萧氏有问题后,特意去了丞相府查探,结果却发现,副都承旨宋鹤宋大人,并不是因为悲思过度而告假,而是因为萧氏日日投喂睡圣散,导致宋承旨昏昏欲睡。而睡圣散使用过度,人会丧失记忆,形若痴傻...”
“臣不知萧氏为何如此行事,调查多日,却牵出一段陈年谋杀案。副都承旨宋大人说,他曾亲眼看见母亲生病时,母亲的妹妹,时为姨母的萧锦兰,在母亲的食物中下药。他那时问过姨母,白色的粉末是什么,姨母却告诉他,那是安神的药物,可以让母亲睡个好觉。因为姨母是母亲的妹妹,虽然嫡庶有别,却也是母亲至亲之人,他便没有过多怀疑。后来,姨母嫁入宋家成为主母,对他一直疼爱有加,他更是将姨母奉为亲母...”
“直到宋府挖出上百具尸骨,姨母却声称是弟弟宋檀所为,还告诉他弟弟有失心之症。他联想到母亲当日,不过偶感风寒却送了性命,又想到弟弟素来纨绔,却也不至于残忍至此,遂在家中盘查下仆从们...大约此举引来萧氏怀疑,在他茶水和饮食中下药,更是借助执掌中馈多年,将后宅握在掌心的专权,断绝了他与父亲和外界的联系...”
“臣后来盘查萧锦兰,她承认毒杀长姐的事情,却声称是受大伯父威胁,才被迫作恶。萧锦兰的大伯父,正是萧家过去的家主萧继先。”
“依据萧锦兰所言,先丞相萧继先,有意扶持被萧皇后过继的二皇子上位,多次联络时为侄女婿的宋居珉,希望取得宋家支持,被宋居珉拒绝后,萧继先要求侄女萧锦绣,务必以萧家利益为重,多在夫君耳边吹枕边风。可萧锦绣与夫君伉俪情深,不再将萧家利益放在首位,反倒一心一意为夫家着想...”
“萧继先不满侄女的背叛,命令萧锦兰以探望长姐为由,在萧氏的食物里添加慢性毒药,毒杀萧锦绣后,又利用宋居珉对妻子的深厚感情,娶萧锦兰为续弦,以求善待子女,萧锦兰由此成为宋家主母...”
“臣由诸多证据推测有四:其一,当日二皇子谋逆篡位,萧家极有可能是幕后支持者。溯雪之战中,恐怕也是萧丞相通敌叛国在先,才会导致周将军父子惨死,大宁一战耗损数十万人...
其二,嘉王向来与检使唐廷蕴交好,多次利用巡检司包庇罪行。若是买通巡检司,为北粱探子行便利之举,也是可以预见的。”
裴中一语未完,唐廷蕴见缝插针,大声疾呼道,“臣不曾与嘉王爷交好啊,是巡检司里的各个押铺们,迫于嘉王爷淫威,不得不听命行事...”
他放纵嘉王完全是看在宋丞相的面子,可这不能宣之于口...
裴中没有理会他的辩解,接着道,“其三,嘉王妃向来暴虐无常,多次打杀侍女妓子小妾,皆有人证物证,这才导致养于其名下的萧锦兰有样学样。而萧锦兰作为萧家二房的庶女,长姐出嫁时她尚且年幼,姐妹情份不深加之嫉妒使然,这才听命于萧家家主毒杀不听话的长姐,并利用姐夫对姐姐的深情而成为续弦。可她残暴成性多次虐杀侍女,东窗事发后嫁祸宋小郎君,漏洞百出,又怕宋二郎君发现,这才利用主母之便,对宋二郎君下药,制造生病的假象。否则无法解释,她身为主母对内宅拥有绝对支配权的同时,为何会对府中侍女失踪一事全然不知...”
“其四,周希悦口中‘上面拿不出银子’,更是符合萧家如今的情况。自先丞相萧继先去世后,萧家日渐败落,自然经不起北粱多次勒索...”
沈初明听完裴中的推测,站出来道,“裴少卿的推断,许多地方能说得通,却又经不起推敲。”
他并不是有心作对,纯粹身为大理寺寺丞的职责使然。
“如果,萧家在溯雪之战中通敌叛国,那萧家和北粱探子,自该同仇敌忾,立场和利益是一致的。可下官这几日调查谣言一事,却发现在大理寺关押着宋檀,小报却谣传是萧家主母萧锦兰虐杀侍女,并且还说她虐杀的原因,是嫉妒这些侍女年轻鲜活,想要以少女的鲜血永葆青春...
更有论者,说萧锦兰与宋二郎君通奸。今晨的小报上,还刊登萧锦兰对宋二郎君用药,试图让他丧失记忆...若是谣言为北粱探子散布,那他们应该散布对宋檀不利的消息,而不是对萧家不利的消息...”
沈初明眼里都是对真相的探寻,没有留意裴中额角青筋突突跳着。
裴中擦了擦汗,奏声愈发干哑。
“沈寺丞所言甚是,下官也只是推测之言。不过,谣言虽是北粱探子制造,但想必寺丞也发现了,这些传播谣言之人,为了让谣言更逼真,大多真假参半,这才更有说服力。”
“而联系周希悦的绝笔信,我们可知北粱勒索的钱财,萧家恐怕拿不出来,故而北粱才会背信弃义,曝光萧锦兰虐杀侍女一事。至于谣传她与宋二郎君通奸,若果真如此,她又为何毒杀宋二郎君?可见谣言是假的,不过是拖宋家下水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