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居珉一身暗红官袍,随着人潮走向文德殿,面色如常。
宋家大郎宋砚,从容跟在父亲身旁。
周围密集的打量和窃语,黏腻的蛛丝一样,簌簌飘落。
宋居珉掸了掸蟒纹袖口的霜花,给儿子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宋砚也自责而心疼的看着父亲。
这几日南方寒潮,朝廷计划拨款赈灾,又临近年末,需要统计全国赋税财收,三司人人忙得脚不沾地,他也只能强撑着恍若无事,按部就班处理粮草调度和统筹的事情。
宋砚正望着父亲,身后传来一声裹着尖锐冰碴,带着挖苦意味的问候。
“昨夜天寒地冻,积水成冰,宋相可还安好?”
御史中丞郭路,抚了抚胡须,含笑说,“宋相府里,抬出上百具尸骨,满城皆惊!这等骇人听闻,残暴无良的事情,老臣以为宋相爱惜脸面,定会称病不朝...没想到宋相果然是心性坚定之人,这就一脸无事,气定神闲的行走于文武百官面前...这等心性,这等气度,实在令人钦佩!”
他声音朗润而洪亮,内涵宋居珉寡廉鲜耻的话,冰雹般劈头砸下来。
一时间,佯装低头行走的臣子们,都纷纷望向这里。
宋居珉仙鹤补子上的金线羽翮,在雪雾里泛着冷光。
他寒眸凝着郭御史,挤出一丝阴测测的笑意来。
“老臣教子无方,不及郭御史贵为天子谏臣,两朝元老,向来品行高洁,纤尘不染!”
郭路虽然奇怪他这个节骨眼上,还浑然淡定的样子,却也笑纳道,“承蒙宋相谬赞,老臣不堪大用,却也谨记先贤教诲,欲影正者端其表,欲下廉者先己身。”
他中气十足的语气,带着点意味深长,“正是先贤们懂得这个道理,才有常言‘上梁不正下梁歪’,‘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的说法…”
他讽刺宋居珉,自身德行有亏,才会教出这样的儿子。
宋居珉肃然道,“郭御史慎言,天子是天下人的君父,若按着郭御史的揣测,上有所好,下必甚焉,郭御史难道是内涵吾儿此过,是追随圣上吗?”
郭路还想回击,宋居珉已甩袖离开。衣袍卷起一地雪白。
伴随着三声响亮的绑子,皇城的晨钟,也‘当当’响彻天穹,撞碎满城平静。
宋居珉知道,今日早朝,避免不了一番唇枪舌剑。
果然,群臣行完叩拜礼后,郭御史正要出列,弹劾宰相宋居珉纵子行凶之罪...
监察御史张贞率先高喊道,“禀陛下,臣有本参奏!”
郭路瞬间意识到不对劲,也连忙高声道,“启禀陛下...”
一语未完,负责看堂的参知政事韩焘,愤然斥责道,“郭御史这是怎么了,陛下面前,怎容你殿前造次?”
看堂人的职责,就是管理早朝秩序,纠察百官失仪之举。
张贞是先参奏的人,无论郭路如何着急,打断对方就是藐视君威。
九重金阶之上,庆帝精神不济,却也看出端倪。
他扫视着满殿的朱紫公卿,不等郭路辩解,指了指监察御史张贞道,“张卿要参奏何人?”
“臣张贞参奏御史中丞郭路,与其长嫂王氏通奸,秽乱人伦,目无法纪,罪无可赦!”
他声音不大,出列时的腰间青玉组佩,也只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却恍若毒蛇吐信一样,惊得掌灯太监打翻了琉璃灯,惊起檐角宿鸦扑翅而飞。
就连右卫将军曹茂,也吓得揉了揉宿醉的眼,惊悚的睁大瞳孔:郭路?通奸长嫂?
这是什么惊天秘辛?
这个玉京城最正经的老头,向来不苟言笑,嘴皮子不饶人,最爱以德行自居,弹劾他找女妓的郭路...
私下里居然与长嫂通奸?
他早知道文臣们都是道貌岸然之辈,却没想到他们玩得这么野?
张贞打开奏本,宣纸脆响挠得群臣心里发痒,百官的目光纷纷缠来,只等监察御史展开说说...
郭路却悲恸大哭道,“陛下,陛下...这是无稽之谈,万不能有这种无端揣测啊...”
这个素来强硬的老臣,几乎无坚不摧,但长嫂是他最敬重的人,是他不能忍受一点亵渎的人...
他老泪纵横道,“陛下,陛下,整个大宁,谁人不知,臣幼年失恃,无父可怙,无母可恃,跟着兄嫂生活...长兄去世后,长嫂靠着刺绣养活臣长大,供养臣读书,为了...为了...”
郭路擦拭着眼泪,“为了让臣能出人头地...长嫂生生熬坏了双眼...长嫂她比臣年长,又目不能视,臣...臣如何能与她有苟且之事?”
他深绯色官袍忽然一颤,手中玉笏掉落下来,他颓然跪在地上,哀求道,“陛下,女子名节为重,这等诬告...若是传出去...你叫长嫂她...她如何活下去啊?”
寅时末刻的文德殿,还浸在青白的夜色里,郭路以头磕地时,琉璃烛火明灭不定,在他脸上割出明暗交错的泪痕。
李信业垂眸不语,攥着笏板的手,却微微发颤。恨不得撕烂张贞的嘴,更恨不得挥着月隐刀,杀尽这些无良之人。
他不能暴露自己,只能捏得腕骨生疼。
这个计谋实在歹毒阴险。
因为参奏流传出去后,就算郭御史洗清嫌疑,世人的嘴也不会放过他,而他的长嫂也只能以死自证清白...
他们在用流言蜚语,用世人的口耳相传,不负责任的窥私欲,杀死一个谏官的名誉,一个女子的名节。
他知道宋居珉,必然有应对之策,却没想到,他居然能无耻到这个程度?
最重要的是,这是要让当事人剖腹自证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