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临渊森冷的目光往杨药师处扫去,杨药师则抬头看天,佯装听不懂。
季临渊转身望向鹤州医署令:“各位大人可设好安济坊供他们隔离?季某不才,这几日查了贵国《瘟疫论》中规定,六道审批流程走下来,少说也要再等二十日医署令大人,您说季某算得对吗?”
鹤州医署令官服下的后背洇出大片汗渍,他本就是个小官,历来清闲事少,这官都是捐来的,没见过什么大场面。想是昨日被教训过,此刻又脸羞得通红,比之身后的官卫都不如。
“乌大人,容季某说句不中听的,当乞儿惶惶然亟待援手之时,贵国本该肩负守土安民之责的父母官,却尸位素餐、消极怠工,明明用药七八日便能好转的痘疹,再等二十日,怕是轻症也要拖成重症了吧?”
乌席雪只觉气血上涌:“一派胡言,季临渊!你住口!本官今日就要查你勾结奸细,搬弄是非,妄图致使我朝朝局动乱之罪!”
季临渊依旧稳稳伫立,丝毫不见慌乱,他凝视着前方,不断逼近乌席雪,脸上的神情冷峻而坚毅,胸腔共鸣震得声色雄浑:
“然,药王谷一众义士,当仁不让,毅然决然承担起本不该由他们背负的千斤重担,救这些贫病交加、鹑衣百结的苦民。季某痛心疾首,亦是不忍,眼睁睁看着生灵于水火边缘挣扎。”
季临渊终于把药王谷拉下水了,他这话倒也没问题,无论邺城怀揣了什么目的,至少这些日子的援金都是实打实的。
于是长乐懒得管,接着听了下去。
“季某问乌大人,邺城援助的金帛药资,哪一分没有用到实处?乌大人所指的勾结、动乱,从何而来?”
“倘若身后苦民不满,令贵国朝局动乱。季某倒要问问,究竟是谁在制造动乱?是民?是医?是季某?还是官?!”
……
他终于说完了。
按道理来说,这两人骂架的前面其实百姓们,没怎么听懂。
一切的节点都踩得很好,他们只听见乌大人总被打断,她一开始站上风,说什么“勾结奸细”“煽动内乱”,而后季公子自证是“为民着想”“于心不忍”。
杨药师暗暗摇头,他们俩的对话,看似在说一件事,实际一句也没对齐,有田忌赛马之意。这两人气势都强,谁也牵引不了对方的思路。
贺兰澈深吸一口气,捋了一通,隐隐觉得不对。绝命斋?大哥从未跟他提过!
大家都在沉默,片刻后,有人爆发了。
只可惜身着锦衣官服的人站在贫苦百姓前说出的话,天然就要低了一等,不带优势。
更何况,苦民乞儿们,本就受惯了欺凌冷眼,此时更觉得,官老爷要断他们的药,不让药王谷给他们治病。
这怎么得了!
果然,庙中之人反应了过来,不知有谁打开了门阀,旧衣打着补丁的老孺们纷纷红着眼冲出。
挑拨离间类:“我亲眼看见医署令将买药材的银子运进了青楼!”
制造恐慌类:“他们连治痘疫的药都藏着掖着,就等着我们这些穷苦人死绝!”
激化矛盾类:“听说太守本来要把我们这些得了疫病的乞丐都赶到疠人营去等死!”
散播谣言类:“听说彭阳县已经死了上百人,官府却瞒着不报,他们巴不得我们死!”
利用宗教迷信类:“昨夜老天奶托梦给我,说这痘疫是天罚,都是因为这些狗官!”
他们脸上本就敷了药膏,看起来乱糟糟又湿漉漉地极端狰狞,此刻一被煽动,纷纷似潮水般向官卫间冲去。乌席雪脸色一变,不得不往身后退,牵过马匹,一跃而上。
她突然觉察中计了。
此时又不知道是谁在人群之中喊了一句:
“邺城公子救我众人,鹤州狗官弗如!这照戒令决不能收!不能让狗官断他们药材,夺我们生路!”
“对,支持药王谷!这照戒令决不能收!”
他们往前踏来,纷乱之中,官卫护着乌席雪往后退去,乌大人却禁止拔刀,他们只能退得越来越多。
季临渊已退至阴影处,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
长乐皱眉,正要发话,有人挤过,被那人一冲,险些摔倒。贺兰澈一把揽过她,将她稳稳送到辛夷身边,才踏步上前。
“各位父老乡亲,等一等!请听我一言!”
怕人潮看不清他,他慌忙从怀中掏出一支火药桶,拉开环,五彩焰火冲天而起,在正午晴空炸开绚丽图案。
季临渊望着贺兰澈,深深皱眉父王交代他的事就差最后一件了。
未曾料到一向惟他听命的阿澈是个变数。
贺兰澈竟然燃了一支灵霄信焰,这本是昭天楼用以千里传信之物,能随意绽放独特图案,发出有韵律的声响,很是吸睛,登时引得骚动人群安静下来。
由于这图案实在太过耀目,平生难见,众人纷纷驻足凝望,而药王谷之人只看了一眼便无语扶额。
先是万鸟朝凰齐齐张口,吐出淬火流萤,在日空中织就十二生肖。接着,十二生肖纷纷长啸,变换成栩栩如生的山海异兽。
青鸾抖雨,应龙摆尾,饕餮吞月。
最后漫天异兽相撞,星火烈焰,骤然聚成一幅……
女子的小像?
“这昭天楼的炮仗,能随风向变幻图案!你看这发间步摇,咦?是长乐小师妹!”
话音未落,青焰绘衣,那烟火凝成的“长乐”娇笑,却突然甩袖,袖中吐出八个字。
“长乐未央,生辰吉乐!”
……
残留烟霞终成冷风,此刻,纵是日头高悬,也被这支灵霄信焰衬托得黯然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