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未曾留意,城楼高处,瞭望塔外的一片树丛里,静坐着一抹白衣。
她伸出一根手指,隔空,轻轻描摹着那身蓝袍的背影,从发顶到足跟,看着他化作一点浓墨,至消逝不见。
一句极轻极轻的声音,随风飘散。
好似说的:“若有来世……”
这下好了,她终于,再无软肋,亦无所顾虑。
*
马车颠簸了数日,沿途停歇于多处客栈驿馆。往昔多话的贺兰澈,好像真的成了沉默的偶人。
贺兰棋,贺兰池,孟听,一只名唤孟清清的猫,皆挤在同一辆马车中,陪着贺兰澈。
还有贺兰锦锦,它近来都躺在贺兰澈的袖子里,看见那只猫,眼珠便发亮,露出爪子,舔舔嘴唇,跃跃欲试地去扑抓人家尾巴。
然而,锦锦终究会选择先吃香蕉。
因为在它姓白的那些年,陪另一个姓白的,密林里穿梭,蕉果累累,它却从未尝过香蕉的滋味。
偶尔辛苦捕得香蕉,却不会剥皮,被她夺走。她反丢来一堆蝎子蜈蚣臭蟾蜍:“图鉴上说了,雪腓兽身剧毒,嗜食鸡心,啜饮毒血。这里没有鸡,你先将就吧。”
曾见她于密林中,畏蛇惧蜈蚣,动不动就吓得半夜鬼叫。它气不过,捉来蛇,当她面撕咬,指望至少能换些剥好的香蕉。
可毫无用处!她还是夺走它的蕉!纵有“奖赏”,也是赏它喝她的血。
不是没有抗争过,饿晕好几次了。它骨瘦嶙峋,她油盐不进:“你母亲不要你了,也是个可怜的,才会这么瘦弱。”
在它陪她到了药王谷,名唤白锦锦的岁月里,不仅无人懂它,还要被迫为中毒者吮吸毒血。
它不懂,到底如何才能与她沟通?气得它龇出獠牙,磨砺利爪,上蹿下跳。可她居然说,它会抓人?!要将它关起来?!
它尝试乖乖的,舔舐她,盼与她建立默契,好教她在图鉴上添一笔:“有些雪腓兽只吃香蕉的。”
如此十年,铤而走险偷香蕉吃,痛苦无比……
直至今年,重遇这蓝皮无毛直立怪,随他改姓贺兰,才实现香蕉自由。吃得好,住得好,它再也不想回到名叫白锦锦的时候了!!!
……
“澈儿,若想哭,便哭出来吧。”母亲柔声道。
“澈。”
“澈、澈二娃,要长大了。”
二伯难得连贯开口。
“一生能有几个牵肠挂肚的?或许仅此一个,挺过便好了。”父亲劝慰道。
“你从小没吃过苦楚,人生总要经些风雨。失去是成长的必修,得与失,都是得。”母亲轻拍他。
也不知又过了几日,天气似乎总不遂人意:起雾时天地灰蒙,晴日里又晃眼睛,落雨太压抑,刮风又容易彷徨。
往昔回忆不断涌入贺兰澈的脑海。从前他总是毫无保留地相信别人,如今却不停地回想、反刍,更觉得怪怪的。
她当真这么狠心吗?
京陵的一切,都是假的吗?
她们从何时起开始欺骗他的?
她的吻技应该是和大哥练的。
那自己有没有错怪林霁?
林霁还能在婚仪上有席位?怎么做到的?
贺兰澈脑补着:林霁究竟是受邀前往,还是自取其辱。林霁与大哥的武功孰高孰低?若他杀了大哥,正可立下大功,平步青云……不,不可能,他的轻云纵再厉害,也闯不出邺王的黑骑。
……
晚上要烤红薯,孟夫人捧着一个小盒子,她叫贺兰澈去生火。
贺兰澈小时候就是个很好带的孩子,听话,温和,对谁都有礼貌,遇事总是乐观,也想得通透。
人一生总要有些寄托和执念的,就算这次是最严重的一次打击,他丢了心,也还是安安静静,不哭不闹。
本来怕他会不吃不喝伤了身子,没想到给他馒头就吃馒头,给他挑菜就吃菜,叫他睡觉就盖被子,叫他行路他就上马车。
他只是不说话。
“我们强求不了别人,只能管好自己。但你若愿说一两句心中所想,娘便会少些担心。”
“母亲……”贺兰澈终究说话,“我只是在反省,怀疑自己。”
他盯着火焰,将手探上去:“灼伤之痛彻骨,可确实是我自找的,我只是不知如何缓解。”
“或许可以反省识人的眼光与处世的见识,不必怀疑拥有真心和善良本身。”
孟夫人回应着,亦将手伸至烛火旁,感受片刻灼热。
“你说,火为何滚烫?水为何能灭火?若出生前可自主选择,你会想成为什么?”
这个问题太复杂了,贺兰澈糨糊一样的脑子没有往下细想。
“不过,为娘所言未必全对。难知全貌,谁又能真正理解他人?一世为人,各有秉性,追溯根源,多是世代累积的困局。并非每个人,都有你的运气……我们能做的,在相遇时分享最清澈的光,在独行时保持内心的澄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