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她只吐出一个干脆利落的字,打破沉默。那声音清凌如碎冰,却驱散了方才凝固的尴尬。目光掠过他强撑着的痛苦姿态,催促的意味不言自明。

裴寂如蒙大赦,却也再无力做出更多回应。巨大的羞耻和身体叠加的痛楚几乎抽空了他所有思考的能力,只剩下模糊的本能在驱动沉重的双腿:跟着那一点即将燃尽的微光,跟着前面那个月白色衣袂下摆模糊的身影,走!绝不能停!停下便是彻底沉沦!

他咬紧牙关,唇齿间腥甜更浓。火折的光线随着洛昭寒步履的移动剧烈摇曳、衰减,视野边缘的黑暗如同蠕动的活物,正贪婪地吞噬着最后的光源。

他脚步虚浮,如同踩在云端,又深陷泥沼。

“裴寂。”洛昭寒的声音在前方黑暗中幽幽响起,带着一种穿透迷雾的冷静力量。

“……在。”他用尽力气,挤出沙哑的回应。声音像是从肺叶深处硬挤出来的碎末。

“你信人有前世今生么?”

这突兀的问题像投入枯井的石子,在裴寂已被烧灼得黏稠一片的意识里激起一道短暂的涟漪。

前世今生?他灰败的眼底瞬间掠过一丝极其复杂、沉淀着无尽岁月的痛苦光芒,像被沉入深渊的往事骤然刺破水面。

没有丝毫犹豫,几乎是本能,那干裂到起皮的唇齿间迸出一个清晰无比、带着生命余烬般沉重力量的音节:

“信!”

一个字,掷地有声,在幽暗的密道里撞出空茫的回响。那声音里有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入骨髓的笃定,仿佛这认知早已烙印在灵魂深处。

洛昭寒的背影似乎极其轻微地顿了一下。

她依然没有回头,继续在前行走,清冽的声音却如同潺潺冰泉流淌开来,描绘着一幅遥远而陌生的画面:

“或许是上辈子的事了。”

“那时我大概很狼狈。”

“也是个秋日吧……”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极其轻微的、如同隔着烟尘的渺茫回响,“大概雨还没停……也可能是停了不久?记不清了。”

“天很阴湿冷。”

“我大概一身泥水,形容枯槁,在大理寺门前,一遍又一遍地击响登闻鼓……”

“嗓子大概是哑的?还是哭过?”

“没人理我。守卫像庙里的石像……”

“只有围观百姓的指指点点和窃窃私语……”

她的语调平静得没有波澜,仿佛在讲述一个漠然旁观者的故事,唯有着重在“大理寺门前”那几个字上,落下不易察觉的重音:

“他们都说里面的少卿大人姓裴……”

“是个心系百姓的好官……”

“那时,裴寂该是个好官吧?”

如同千万钧雷霆毫无预兆地在灵魂最深处炸开。

裴寂只觉得浑身的血液刹那逆流!那混沌不堪、只剩剧痛与黑暗的脑海,被一道撕裂乾坤的霹雳骤然劈透!

那些零碎、模糊、如同跗骨之疽般反复纠缠着他却始终不得解脱的梦境碎片灰暗的天幕,冰冷雨丝的触感,威严压抑的朱漆大门前,一道模糊的、纤细得仿佛要被风刮走的、跪地哭求的身影……无数次梦回的绝望呼喊,无数次试图看清却总被浓雾掩盖的痛苦源点!

原来是她?!

竟然是洛昭寒?

强烈的冲击混合着难以言喻的震骇和一种命运般的宿命感,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冲垮了他所有苦苦维系的意识堤坝!

“是你……!”裴寂失声叫了出来,声音凄厉而破碎!他甚至没有察觉到自己的脚步已经下意识地朝着那点行将熄灭的光芒、朝着洛昭寒清瘦的背影急冲过去!

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必须追问,必须确认!

那个雨中申冤的女子!

那绝望的嘶喊!

那被雨水和泪水冲刷得模糊不清、却始终刻在他梦魇深处的痛苦!是她的前世冤屈?

她为何击鼓?究竟受了何等冤屈,令她哭喊欲绝?

就在他冲到她身后不到一步之遥,指尖几乎要触碰到那片月白衣角时

砰!

脚下的土块一松!

腿上那早已积累到极限的虚软和剧痛骤然爆发!膝盖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砸碎!他连一声闷哼都未及发出,身体彻底失去平衡,重重地向前扑跪下去。

喉头强忍的腥甜终于再也压不住,化作一股灼热的洪流!

“噗!”

与此同时

嘶……

洛昭寒手中那仅存的火折子,最后一点微弱的火星猛地爆开一个小亮光点,随即如同濒死蝴蝶的振翅,颤巍巍地、极其不甘地抖动一下

彻底熄灭!

无边无际、纯粹到令人窒息的黑暗,如同亿万吨寒冰凝结成的墨色海水,轰然倾塌,瞬间吞没了狭窄的土石密道,也吞没了扑倒在地的裴寂,和伫立在黑暗中心的洛昭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