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拍着栏杆大笑着说要开创一个前所未有的清平盛世,睿王饮尽了杯中酒,指着裴寂笑骂他故作深沉。

笑声穿过落雪,传出很远。

孙洪雷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虽是站在一旁侍奉,但那夜的情景,那感觉,却是我这辈子都再难忘记的良辰美景了。”

他垂下眼,看着亭外雪地上随风微动的花影,陷入沉默。

寒风似乎也温柔了几分,不敢惊扰他眼底的追忆与惘然。

洛昭寒安静地听着,心底那根紧绷的弦仿佛也因此而悄然松懈了一分。

枯井之下。

孙洪雷的每一个字,都像细密的冰针,清晰无比地扎入裴寂混乱一片的脑海。

“……先太子生前所建……”

“……七年前……下了好大雪……”

“……侍立……斟酒温杯……”

“……再难忘记的良辰美景……”

一股比井底寒冰更深、比体内邪火更灼烫的悲怆猛地攫住了裴寂的心脏。

他紧扣着井壁的手指因为无法言说的巨大悲恸而指节发白,喉咙里涌上浓烈的腥甜,又被硬生生咽下,烧得他五内俱焚。

狂躁的身体深处,更深的黑暗和无声的呐喊将他整个吞没。

冰渣在鞋底被碾碎的声音细微而清晰,像踩在人心上。

井壁内,裴寂的身影瞬间凝固如石雕,连呼吸都本能地停滞。

一步,两步,越来越近,在仅剩一层薄土的井口上方,停住了。

洛昭寒就在外面。

仅仅咫尺之隔。

这个认知像滚油浇进心脏,本就因药物煎熬而滚烫的血液瞬间沸腾咆哮。

药力彻底反扑,疯狂冲撞着摇摇欲坠的堤坝。热浪从骨髓深处席卷而出,焚烧着每一寸理智。

指尖无意识地抠进井壁湿滑的青苔泥缝里,留下几道深痕,借着那点冰凉湿滑的触感短暂刺激混沌的意识。

走!现在就走!从密道离开!

只要挪开身后那块松动伪装过的砖石,钻进那条他早已掘通的幽暗通道。

这个念头无比清晰,却如同被钉在泥沼深处的腿脚,沉重得无法动弹一丝一毫。

孙洪雷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一种刻意展现的亲昵和毫无防备的欢喜:“洛小姐,快,这里太冷了,快进亭中避避风雪!”

接着是他略显笨拙地拂扫石凳上积雪的声音。

“有劳。”洛昭寒的声音穿透土层和寒风传来,清泠依旧,听不出多少情绪,随即是轻盈的脚步踏上石阶,步入那座视野极佳的凉亭。

枯井底逼仄的黑暗,与亭中开阔的世界截然割裂。

裴寂紧贴着井壁,仿佛能透过泥土和砖石,“看”到亭中的景象:她定然立于视野最好的那面栏杆前,远眺这雪夜雾凇的奇景。

而孙洪雷……那双此刻必定盛满了星辰月华的眼睛,只容得下她一个侧影。

那画面清晰得如同刻刀在裴寂脑海里瞬间凿出,带着针扎般的刺痛。

他猛地闭上眼,身体因这瞬间的妒意和身体的煎熬而微微发颤。

太迟了。

方才洛昭寒被孙洪雷的话的那一刻,就是最后脱身的时机。

而那一瞬间的犹豫,如同溃堤的第一道蚁穴,早已注定了此刻的境地。

贸然触动密道入口的砖石机关?那声响和松动,在这雪夜落针可闻的死寂里,无异于自曝行藏。

一旦暴露这口枯井之下别有洞天,尤其是连接着宫外的隐秘通道……所牵连之广,所掀起的风波之烈,绝非一己生死可以承担。

留下!

即使卑劣!即使无耻!

即使万劫不复!

他想听!

听她的声音。

哪怕只言片语,哪怕与旁人笑语。

巨大的羞惭如同冰冷的水,兜头浇下,却压不住骨髓深处翻腾的邪火。

“你配吗?”一个冰冷的诘问从心底最深处浮起,带着尖锐的钩子,刺进他滚烫的血肉里,带来更深的自厌自弃,“肮脏的窥伺,卑劣的偷听。裴寂,这便是不堪的你。”

可身体的每一丝神经、每一寸被药物熬煮的骨缝,都在疯狂地喊:留下!只一刻!再听一刻!

细碎的、冰凉的雪花轻盈地落在他的额头、鼻尖、灼烫的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