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让张花朵感到一丝古怪的是杰森。根据妹妹张花俏的说法,这个男人与她的继母任敏敏关系匪浅,甚至颇为亲密。按理说,他知道张花朵是任敏敏的继女,多少应该套套近乎,或者至少提一句。但事实上,从见面到现在,杰森几乎没怎么正眼看过她,更别提主动跟她说话了。他只是沉默地吃着东西,偶尔在雅克布说话时附和地点点头,或者低声用英语与雅克布交流几句,完全将张花朵当成了透明人。这种刻意的忽视,反而比热情的套近乎更让人感到不舒服。
话题不知怎的,就从晋宁的小吃绕到了金一川身上。雅克布摇晃着手中的啤酒杯,笑着对张花朵说:“说起一川,我倒是想起一件有趣的事。上次他在米国拍广告,间隙时,我带他去参观了我们代言品牌的一个手工工匠作坊。你知道的,那些顶级奢侈品的皮具,很多都是老师傅一针一线手工做出来的,产量极少,价格惊人。”
张花朵点点头,表示知道。
雅克布继续说道:“当时,品牌方为了表示诚意,提出可以为一川量身定制一双皮鞋,完全按照他的脚型数据来制作,从量体到最终成品,需要大概半年时间。这种手工鞋,穿起来的感觉是流水线产品完全无法比拟的,真正做到了既完全贴合脚型,提供极致舒适感,又能给予足弓完美的支撑,就算站再久也不会累。”
他顿了顿,喝了一口啤酒,眼中带着回忆的笑意:“一川当然是很高兴地接受了。不过,让人没想到的是,他紧接着又提出了一个额外的请求他想再单独定制一双女鞋。”
张花朵的心跳忽然漏了一拍,拿着筷子的手微微一顿。
雅克布看向她,目光温和,仿佛在讲述一个关于朋友的温馨故事:“我当时还挺惊讶,就问他,是给哪位女士的礼物?他倒是很坦诚,直接说,是送给他女朋友的。他说他女朋友是做公关广告策划的,工作非常忙碌,经常需要奔波,走很多路。他很心疼,所以想送她一双真正舒服、能呵护双脚的鞋。”
“他还跟我说,”雅克布模仿着金一川当时认真的语气,“‘她以后会来米国,我们会一起去大都会博物馆参观,到时候正好可以抽出时间,请工匠师傅为她精确测量脚模。’你看,他连这个都计划好了。”
雅克布笑着摇了摇头:“这种纯手工定制,尤其还是跨洋远程操作,流程非常繁琐,价格更是昂贵得吓人。但我看那孩子一片真心,也就同意了,只是告诉他,周期很长,可能需要再等半年,而且费用不菲。他想都没想就说没问题。那时候我就很好奇,是什么样的女孩,能让一川这么上心,考虑得如此周到体贴。”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张花朵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赏:“这次见到花朵小姐,几次接触下来,我总算明白了。一川的眼光,确实很好。”
张花朵听着这番叙述,脸颊微微发烫,心里像是打翻了蜜罐,甜丝丝的感觉蔓延开来。她完全没想到,金一川在背后默默为她做了这样的打算。这比他送任何昂贵的礼物都更让她感动,因为这里面包含了真正的体贴和用心。
她垂下眼睫,掩饰着内心的波动,嘴角却忍不住向上扬起,轻声回应道:“温斯顿先生您过奖了……一川他……确实有时候会做些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甜蜜和羞涩。
然而,在这份突如其来的甜蜜和感动之下,一种隐约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感,却像水底的水草一样,悄然缠绕上她的心头。
这种怪异感,或许源于雅克布讲述这件事时过于流畅自然的姿态,仿佛早就准备好要在某个合适的时机说给她听。
或许是因为,雅克布之前多次提及自己二十多年未曾踏足燕北乃至中国,却对这家地道的晋宁夜市大排档显得轻车熟路,点起菜来甚至比她还熟稔。
或许是因为,他一边熟练地掰开一个烤得焦香的烤饼,一边感慨“真是很多年没吃到这么正宗的羊肉泡馍了”,那语气中的怀念听起来真切,却与他“多年未至”的说法隐隐矛盾。
又或许是因为,傍晚抵达晋宁,路过火车站时,雅克布望着那列颇具年代感的、开往车叶县的绿皮火车,眼神中一闪而过的,并非好奇或打量,而是一种深沉的、难以言喻的追忆和恍惚,仿佛透过时光看到了很久以前的什么东西。
而最让张花朵心头那根怀疑的弦骤然绷紧的,是杰森在那一刻,看似无意地、用中文低声问出的那句话。
当时,雅克布正望着火车站出神,杰森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然后微微侧过头,用那种带着点讨好、又仿佛只是随口一问的语气,轻声对雅克布说:
“干爹,这地方……几十年了,好像也没怎么大变样哈?跟您以前……过来那会儿,还一样么?”
干爹。
以前。
过来那会儿。
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捅进了张花朵混乱的思绪中!
杰森这句话,问得实在太自然了,自然到仿佛他早就知道雅克布并非“二十多年未至”,而是“以前”就来过!甚至可能对这里相当熟悉!
雅克布听到这句话时,侧脸的肌肉似乎几不可查地绷紧了一瞬。他没有立刻回答,也没有看杰森,只是沉默地注视着窗外那列逐渐远去的绿皮火车,昏黄的车灯在他深邃的眼眸中投下明灭不定的光点。
那短暂的沉默,比任何解释都更让张花朵感到心惊。
她猛地低下头,假装被烤串的烟气呛到,咳嗽了两声,掩饰着自己瞬间翻江倒海的情绪。
金一川定制皮鞋的甜蜜,雅克布看似亲切的赞赏,杰森诡异的沉默和那句石破天惊的问话……所有线索在她脑中疯狂碰撞、交织。
这趟看似简单的陪同之旅,从踏上晋宁的土地开始,就笼罩上了一层越来越浓的、令人不安的迷雾。而眼前这两个笑容可掬的男人,他们温和的面具之下,到底隐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
第210章 洋人
重返车叶县,张花朵心中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百感交集的复杂情绪。
当绿皮火车缓慢地行进,看着窗外掠过的、被连日雨水洗刷得格外青翠的山峦和略显凌乱的田野时,她竟恍惚觉得,自己似乎从未离开过这片土地。
空气中弥漫着的、混合着泥土、青草和淡淡牲畜气息的味道,是如此熟悉,甚至让她产生了一丝“归属感”。
中午时分,吉小良开着一辆沾满泥点的七座商务车,风风火火地赶到小小的火车站来接他们。当他那张写满疲惫却又精力充沛的脸出现在车窗后,大声喊着“花朵!这儿!温斯顿先生,一路辛苦!”时,张花朵差点激动地喊出来救星终于来了!
有吉小良这个八面玲珑、擅长插科打诨的“大总管”在,张花朵顿时觉得肩上的压力轻了一大半。陪大佬考察这种活儿,果然还是需要吉小良这种专业选手上场。她只需要在一旁适时补充些专业信息就好,不必再独自应对雅克布那深不见底的笑容和杰森那令人不适的沉默。
吉小良一边熟练地帮雅克布等人安置行李,一边嘴皮子利索地介绍着车叶县的情况和剧组的进展,语气热情洋溢,瞬间就把气氛搞活了。他将雅克布一行人也安排在了“车叶县第一宾馆”,虽然条件简陋,但已是当地最好。
入住手续办完后,雅克布显得非常通情达理,他笑着对吉小良和张花朵说:“非常感谢你们的安排。接下来我自己随便转转就好,感受一下当地的风土人情,就不耽误你们宝贵的工作时间了。你们剧组现在肯定忙得不可开交。”
吉小良闻言,简直如蒙大赦,脸上笑开了花,嘴上却还要客气几句:“哎呀,温斯顿先生您太体贴了!真是不好意思,开机在即,确实是千头万绪……那您有什么需要,随时给我或者花朵打电话!千万别客气!”
雅克布目光扫过吉小良车里塞得满满当当的、贴着各种标签的文件袋、图纸盒以及一堆宣传物料,了然地笑了笑,语气更加温和:“看来吉先生真是大忙人。这样吧,我把张小姐也‘还’给你们剧组。让她去帮你处理工作,我这边真的不需要专门陪同了,自由活动更自在些。”
于是,原本预计的陪同午餐也取消了。雅克布表示想自己尝尝当地的小馆子,杰森自然紧随其后。吉小良乐得轻松,赶紧拉着张花朵上车,一溜烟地赶往拍摄基地那里还有一大堆事情等着他们处理。
接下来的半天,张花朵就像个高速旋转的陀螺,被吉小良抓着核对流程、清点物资、对接各个小组的负责人……忙得脚不沾地,连口水都顾不上喝。直到傍晚时分,吉小良才大发慈悲地放她自由活动。
疲惫不堪的张花朵,婉拒了剧组食堂油汪汪的饭菜,决定去党叔家蹭一顿家常便饭。党婶做的热汤面和一碟爽口小菜,对她来说比什么山珍海味都更有吸引力。
党叔家的小院依旧温暖而充满生活气息。党婶看到张花朵,高兴得合不拢嘴,立刻就去厨房张罗饭菜。党叔乐呵呵地给她倒茶,说起最近县里的新鲜事。党叔的儿子党建设今天也在家,正捧着碗呼噜呼噜地吃着面,看见张花朵进来,憨厚地笑了笑,打了个招呼。
饭桌上,党建设一边夹菜,一边像是想起什么有趣的事,带着点分享八卦的语气说道:“哎,朵姐,跟你说个新鲜事儿。就我们村西头那家,王大河,记得吧?他家今天下午可热闹了,居然来了三个洋人!看着派头挺足,穿的用的都是好东西,一看就是有钱人!”
张花朵夹菜的手猛地一顿,心头倏地一紧。三个外国人?在车叶县这种地方,同时出现三个外国人的概率实在太低了!她立刻想到了雅克布和他的两个保镖。杰森虽然是华人,但打扮做派也很“洋气”。
她强作镇定,状似随意地问道:“三个外国人?长什么样啊?怎么会跑去王大河家?”她记得王大河是失踪的王大江局长的弟弟,他家那栋突兀的三层小洋楼和五个“很有出息”的去米国打工的侄子。
党建设努力回忆着:“嗯……一个年纪大点的,头发有点白,但精神头特别好,像个大老板。另外两个年轻些,壮实的很,不怎么说话,像是跟班保镖之类的。哦对了!”他像是突然想起了关键细节,“好像不止三个,还有个看着像咱们燕北人的男的,戴着个金丝边眼镜,挺斯文的样子,一直跟在那老外老板身边。”
金丝边眼镜!斯文!杰森!
张花朵的心跳骤然加速,她几乎可以肯定就是雅克布一行人了!他们不是说随便转转吗?怎么会如此精准地找到王大河家?而且还表现得像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