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传文案的最后一句被特意加粗:所有演职人员不进行排名,皆为倾心投入《二十七夜》的创作者。

这行字,既是安抚,也是导演张风帆某种态度的宣示。

随着官宣一同发布的,还有只有内部人员才有的密密麻麻的拍摄进度表。

为了啃透这份复杂的通告单,张风帆的新任助理张花朵整整熬了两个通宵。灯光、摄影、美术、服化道、场务……她抱着厚厚的文件夹,瘸着腿和每一个部门,反复沟通确认细节。会议室的空气里弥漫着咖啡和快餐的混合气味,她沙哑着嗓子解释调度,眼睛熬得通红。

作为张导的女儿空降而来,最初并非没有质疑的目光,但几轮高效精准的沟通下来,各部门负责人看她的眼神,已从不信任悄然转为认可这姑娘,有股子她爸的拼劲,脑子也够用。

当她把最终敲定的、几乎被汗水浸得有些卷边的拍摄计划书放在张风帆巨大的胡桃木办公桌上时,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

强烈的困意如同潮水般将她瞬间淹没。她甚至来不及走到外间的沙发,只凭着最后一丝力气,踉跄着推开办公室内侧休息间的小门,一头栽倒在行军床上。

那张简陋的铁架床,铺着一层薄薄的垫子,散发着淡淡的汗味和铁锈气息,此刻却如同天堂。意识沉入黑暗前,她脑子里只剩下一个模糊而强烈的念头:张风帆简直不是人……!不过,好像也不能这么说自己的老爸……

与此同时,张风帆和制片人毛鸿宾也正经历着另一场鏖战。为了敲定最后的投资金额,两人刚刚结束了一场耗时近五个小时的饭局。推杯换盏间,空气里弥漫着高档白酒的辛辣和雪茄的浓烈。张风帆深知,一旦摄影机转动,他就会被牢牢钉在片场,所有前期筹备的收尾和突发状况,都将压在老搭档毛鸿宾的肩上。

凌晨两点,城市的喧嚣沉淀下去,写字楼的走廊只剩下安全出口幽绿的微光。

两人带着一身酒气回到办公室,步履都有些虚浮。

张风帆解开衬衫最上面两颗纽扣,深深陷进宽大的办公椅里,用力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毛鸿宾则直奔角落的饮水机,接了一大杯冰水,“咕咚咕咚”猛灌下去,试图压下翻涌的酒意和眩晕。

他晃了晃脑袋,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份还带着快递信封潮气的文件,哑着嗓子说:“老张,几个院线那边……感情还得继续联络,这个得你亲自出马,分量才够。”

“嗯,跑不了。”张风帆的声音带着浓重的疲惫,“你接着说,还有什么想法?趁我现在脑子还没彻底糊掉。”

毛鸿宾重重坐下,公文包随手扔在地毯上,边角已经磨损得露出了白色内衬。

他搓了把脸,努力让眼神聚焦:“我在想……得让老刘他们宣传组的小姑娘们,去跟金一川、闫涛的粉丝会头头们好好聊聊了。后期的包场锁厅、路演排期、应援造势……这些活儿,都得靠她们在后头使劲儿推,粉丝经济这块蛋糕,咱得会切。”他顿了顿,补充道,“特别是金一川那边,数据组、反黑站、应援站……分工细得很,得找对人。”

“明白。”张风帆点点头,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桌面上敲击着。

如今的影视圈,粉丝力量早已成为宣发环节中不容忽视的一环,尤其是启用流量明星,如何与粉丝“共舞”,是门大学问。

“不过,现在的粉丝可精着呢,没那么好糊弄了。这事得让宣传那边好好策划,别整那些虚头巴脑的,容易翻车。”他想起什么,补充道,“对了,把金媛媛也叫上。她人脉广,上次跟我提过‘联动’,说之前那个爆款动画片就是几家发行公司联手炒起来的,资源共享,效果翻倍。咱们也得学学,盘子越大,声量才越响。那几个大厂金主爸爸,不也是这么玩的吗?”

“那是自然!咱们最大的金主爸爸不就是他们么。”毛鸿宾深以为然,又灌了一口冰水,冰得他龇牙咧嘴,“我的意思是,趁你还没正式开机,咱们再抓紧开几轮大会,把能敲定的都敲定。”

他身体前倾,压低了些声音,“还有个不太成熟的想法……要不要再找几个海外顾问挂个名?特别是艺术指导和历史考证这块,弄几个响亮的国际头衔,对海外发行和冲奖……多少有点用吧?哪怕只是邮件顾问呢。”

“行,可以考虑。”张风帆拿起桌上的紫砂茶壶,入手冰凉,里面的茶水早已冷透。他叹了口气,放下茶壶,声音里透出一种深沉的倦怠,“毛毛啊,你说……咱们这把年纪了,还这么拼命图什么?要不……等这部片子拍完,就真退了吧?找个海岛晒太阳去。”

“退?”毛鸿宾像是被踩了尾巴,声音都拔高了,“你退得了吗?想想你家那三个祖宗,结婚的彩礼嫁妆、买房的窟窿,哪个不要钱?我这边俩闺女还在国外大学里烧钱呢!哎,真是……生孩子这事儿,绝对得趁早!”他重重叹了口气,酒精似乎放大了某种感慨,话头不知怎么拐了个弯,“说起来老张,你当年……要是素素给你怀的那个孩子没掉,现在都该奔四十了吧?正好能顶上来帮你扛大梁,咱们也不至于……”

“提这个干嘛?”张风帆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揉额头的动作顿住,眼神瞬间变得幽深锐利,像被触及了某个尘封已久的禁区。办公室里的空气骤然凝滞,只剩下中央空调单调的送风声。

毛鸿宾自知失言,眼神躲闪了一下,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身子,仿佛想拉开一点安全距离。

他赶紧弯腰从办公桌下的小冰箱里摸出一瓶矿泉水,拧开递过去,试图缓和气氛:“咳……怪我,怪我!喝多了嘴没把门。这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其实吧,我就是觉得……”他犹豫了一下,声音更低了些,“你当年,确实有点对不住人家素素……”

“你到底想说什么?”张风帆没接水,目光沉沉地钉在毛鸿宾脸上,带着审视。

毛鸿宾咽了口唾沫,喉结滚动了一下,终于含糊地、几乎是囫囵地把最关键的信息吐了出来:“那个……拟邀请的海外顾问名单里……有她,钱素衣。”

出乎毛鸿宾意料的是,张风帆并没有如预想中那样暴怒或震惊。他只是微微怔忡了片刻,脸上掠过一丝极其复杂、难以解读的情绪,像是遥远的记忆被瞬间激活。

随即,他像是确认了什么长久以来的猜测,嘴角牵起一丝苦涩而了然的弧度,声音低沉而平静:“你也发现了,对不对?”

“发……发现什么?”毛鸿宾彻底懵了。

“花朵,……她和素素……长得越来越像了。尤其是眉眼,还有那倔起来抿嘴的样子。”他的声音很轻,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寂静的办公室里激起无声的回响。

就在这句话落下的瞬间,里间行军床上,原本似乎陷入沉睡的张花朵,倏然睁开了眼睛。

黑暗中,她没有了一丝睡意,只有一片冰冷的清醒和汹涌的惊涛骇浪。

第157章 争吵

电话铃声响起的极为突然,猝不及防地刺破了办公室深夜酒醉的空气。

屏幕上跳动着“任敏敏”的名字,在昏暗的光线下格外刺眼。

张风帆皱了皱眉,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耐和酒精催化下的眩晕,按下了免提键。

“喂?”

“老张!”任敏敏的声音立刻穿透听筒,带着一种大洋彼岸特有的空旷感和毫不掩饰的焦躁,在寂静的办公室里显得异常突兀,甚至有些刺耳。“我还在给花俏看公寓!那个该死的约瑟夫,简直是废物!之前看的那几套,不是说产权有问题,就是扯什么政府规划要重新开发……放屁!这地方只有燕北半个大,我就不信找不到一套合心意的?”她的语速又快又急,像连珠炮,背景里隐约传来张花俏不满的嘟囔。

“妈!是老爸吗?给我给我!”张花俏的娇蛮声音强势插了进来,“老爸!我看中一套超棒的顶层公寓!视野无敌,带超大露台!等我姐花朵以后来米国工作,我们姐妹俩就能一起住啦,多好!”

张风帆被这深夜的“狮子大开口”震得太阳穴突突直跳,酒精混着疲惫,让他几乎脱口而出:“哪里有钱啊!花俏!”他的声音拔高了,带着无奈和烦躁,“你老爸我现在就是个空架子!这部电影就是个无底洞,多少家当都砸进去了!你先租个像样的地方住着,听话!再说了,你姐花朵,”他顿了顿,声音柔和了些,“她一时半会儿根本走不开,忙得脚不沾地!”

“哦……”张花俏的声音瞬间低落下去,但不满立刻取代了失落,“那姐的伤呢?你忘了?医生都说要好好养!她刚才跟我视频,眼睛红得跟兔子似的,说熬了两个大夜才搞定你那破计划!现在都几点了?凌晨两点多了吧?张风帆导演,您真是位狠心的资本家!比周扒皮还狠!”小女儿的控诉直白又尖锐,带着被宠坏的孩子特有的“正义感”。

“嘿!你老爸我也……”张风帆被女儿噎得一口气没上来,刚要反驳,电话那头又换了人。

“花俏,你先去旁边看看包,我跟你爸说两句。”任敏敏的声音重新掌控了电话,背景里传来张花俏不情不愿的“哦”声和渐渐远去的脚步声,“哼,那个爱马仕新款的配色绝了……”

任敏敏的声音柔和下来,“老张,”她放低了音量,“有个事儿。我看上一对东西,成化窑的斗彩小碗,品相极好,来源清晰,就在这次米国艺术周上。机会难得,我想……出手拿下。”

“别!别别别!”张风帆像被烫到一样,瞬间结巴了,困意和酒意被这句话全部驱散,额头甚至沁出冷汗,“敏敏!什么都别买!真的,一分钱都挤不出来了!电影后期特效的钱还没着落呢!”

“现在不买,等秋拍价格至少要翻倍!”任敏敏的声音立刻冷了下来,透出强烈的不悦和急躁,“现在入手,秋拍转手,稳赚不赔!这是投资,不是乱花钱!你懂不懂行市?”

“我不懂?我就是太懂了才说不行!”张风帆的火气也被勾了上来,酒精烧灼着神经,过往的教训涌上心头,声音陡然严厉,“任敏敏,这种投机倒把的事情风险有多大你心里没数吗?就算我现在账上躺着金山银山,也不会让你这么干!你忘了两年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