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怪。”姜葵轻声说, “除夕的时候,他那样难过。”
那一夜她见到他的时候,他独自倚坐在窗边饮酒,一身单薄的素白麻衫, 霜寒般清寂, 仿佛为自己披了一件寿衣。
德妃静静捻着手中念珠, “听闻, 当年圣上为了救下这个孩子,不惜求遍天下名医,最终也只得了一个活不过弱冠的结局。”
姜葵低着头, “我以为他父皇并不宠爱他。”
顿了下, 她闷声道,“压在他身上的事,多得都快把他压垮了。”
德妃笑了笑, “圣上是天子。天子之爱, 是对天下万民。能有一点常人的父爱, 已是很难得了。他们既是天家父子,注定无法拥有平常的父子之情。”
“况且,”她低语,“圣上对这个孩子的情感,怕是很复杂吧?”
德妃摇摇头,继续道:“我是他的母妃,同你说这些,存了许多私心。我希望你了解他的这些事,多多关照他一些。他这个孩子,心里很多事,但是从来不说。”
“他曾希望过自己从未出生吧?”她叹道,“被母亲所抛弃的孩子,被迫降生到这个世上。”
“他跟我说,”身边的少女低低答话,“他很喜欢……这个人世间。”
她想了想,笑了声,“他不做皇太子的时候,有好多乱七八糟的爱好,交了不少三教九流的朋友,在江湖上混得很有名气。母妃知道这些事吗?”
德妃怔了下,也笑起来,“我倒是不知道。立储不久后,他就搬去东宫了。原来他装病的时候,都是跑出宫去了。”
“大约十年前……”她回忆着,“我是隐约听他说,他拜了一个什么师父。后来他的身体好转不少,性子也更爱笑一些。”
姜葵想了想,“我们是江湖上的好友。我同他是八年前认识的。那一日师父领着我,隔着一扇屏风认识了他。后来我才知道,我们拜的是同一位师父。”
“原来你们早已相识。”德妃笑道,“怪不得他同我说,他的妻是他自己选的,他很喜欢。”
身边的少女低了低头,小声说道:“好多人同我说过,他常与人说他喜欢我。我那时候还不相信。……大婚时我问过他,他不肯承认。”
她扬起脸,“待有朝一日他准备好了,我要听他亲口跟我说。”
德妃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发,“好孩子,辛苦你了。他是个笨的,你要多包容。”
她复又叹息,“不过如此说来,他不愿同你讲,是怕你承担太多吧?他身边的切近之人,时刻都在承担那份重量……”
……死亡的重量。
时刻悬临着的,日渐迫近着的,所爱之人的死亡。
德妃又摩挲起那串念珠,“这么多年,他自己早已释怀了,他身边的人却很难释怀。”
她闭了闭眼睛,“目睹所爱之人死亡,远比亲身面临死亡还要痛。”
“我不怕痛。”身边的少女坚定地说,“他也不会死的。”
德妃笑着拉住她的手,“我知道他为何喜欢你了。”
她起身,拢了拢衣袍,“好了,你们快些回去吧。一到夜里,他的状况便不大好。外头还在下雪,我怕他受不住。”
顿了下,她叮嘱,“他装病的时候,状况反倒还好。他真是状况不好时,反而会强撑着表现得无事。这个时候你要千万注意。”
姜葵起身行礼,“我明白。……多谢母妃,同我说这些。”
两人道过别,姜葵从殿里出来,远远望见谢无恙在树下等她。
风摇了一树落雪,簌簌落满他的肩头。他坐在木轮椅上,眼睫低垂着,头稍稍偏向一侧,手上搁着一个熄灭的暖炉,膝间的绒毛毯子搭下来,一半落进积雪里。
她慌了下神,跑过去抱他。他倚在她的怀里,缓缓醒过来,轻眨一下眼睛,眨掉了落在睫间的雪粒,抬眸看见她的脸,明净如水。
“夫人?”他的声音含糊。
“你又在雪里睡着了。”她气恼,“你怎么总是这样?”
“抱歉……”他轻声说,“等你回来的时候,不留神就睡着了。”
“我们回去睡。”她说,推起木轮椅。
雪正在下,纷纷不停。她打开一把很大的伞,撑在两人的头顶。雪花无声地落满那伞,滑动到伞边,又滚落下来。
“夫人,”谢无恙说,“我好困。”
他的脑袋低垂着,一点一点的,往一侧歪倒下去。
“你靠着我吧。”她轻轻叹了口气,握伞的那只手往前挪一挪。
他在半梦半醒间,寻到一个柔软的倚靠,把脸轻贴在她的手上。他闭起眼睛,仿佛呢喃般,“夫人,我好喜欢你……”
闻言,她怔了怔,低下头,他已经睡熟了。他的脸贴在她的手上,含着点淡淡的笑意,似是十分舒适、十分高兴。
她轻轻哼了声,小声对他说:“你耍赖,不算数。”
“这句话,”顿了下,“要在你醒着的时候,看着我的眼睛,认真对我说。”
然后她俯身,在他的耳边,悄声说道:“我也好喜欢你。”
“不过你没听见。”她笑起来,“我也耍赖了。”
纷纷的雪覆盖漫长的路,远处是一片洁净无瑕的白。屋顶上簌簌雪动,下方人们沉睡,雪落的声音绵绵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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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日后,便是雪宴。
正月十五是上元灯节,恰逢宫里遇雪开筵,一整日都盛大热闹。
皇太子一身衮冕,携太子妃出宫,在大慈恩寺行香礼佛,而后又随天子车辇前往安福门外燃灯。五万盏灯高二十丈,少女妇施香粉、曳珠翠、衣罗绮,在灯轮下踏歌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