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就身子柔弱,不足月便发动,熬了整夜,即便服过人参,此刻也浑身脱力,连指尖都攥不住母亲的衣袖。听着产婆催促用力的声音,只觉腹中绞痛如刀绞,终于撑不住,抓着佟佳福晋的手哭喊道:“额娘……我不想生了……不想生了啊……”嗓音因过度哭喊而沙哑,声音里尽是绝望的颤栗。
直至太医端着催产药踏入产房,她悬到嗓子眼的心才落回几分。顾不得药汁苦涩,仰头一口气灌下,下腹忽而泛起股温热,四肢竟慢慢攒了些力气。随着接生嬷嬷“吸气……用力”的呼声,她拼尽浑身气力反复挣动,终于在黎明前的晦暗中,诞下一个面色微紫的格格。
佟佳氏听见生了、生了的呼喊声,紧绷的神经瞬间松垮大半,整个人仿佛被抽去筋骨般瘫软在榻上。待看清格格皱巴巴的小脸,眉梢仍凝着几分嫌恶。
佟佳福晋见状,忙附在她耳边轻声宽慰,指尖轻轻摩挲着女儿汗湿的鬓角。那抹嫌恶才淡了些,眼底慢慢浮出一丝怔忪的慈爱。接生嬷嬷已喜笑颜开地捧着襁褓,掀开门帘出去报喜。
殿内,康熙听闻格格降生,眸中掠过一丝喜色,旋即命太医为婴儿诊脉。他紧锁的眉头微松,心底却无声叹了口气,表妹有孕本就是意外。他从未断过她的避子药,偏生这药虽温和不伤体,却有个致命短处,效用不稳。
若不慎受孕,非但会损耗母体气血、折损寿数,更会致其早产、难产。正因如此,昨夜听闻表妹突然发动,他才破例闯了宫禁,亲自带太医赶来。
众人听闻皇贵妃诞下八格格,眼底俱是明暗交错的心思。待太医为格格诊脉后返回殿内禀明,只称八格格因早产体弱,需悉心调养,众人心中一紧,皆知皇贵妃早产一事恐非表面这般简单。
康熙闻言,喜色微微淡了些,只命太医开方煎药与乳母,着其通过哺乳将药性传与格格。待诸事安排妥当,才挥袖命众人退下。董佳氏等人行礼告退,纷纷返回各自寝宫。
待众人身影消失,为首的院判犹豫片刻,上前至离康熙两三步远的位置。康熙眉心微蹙,心底泛起一丝不安,他早知此前太医禀告皇贵妃与格格的状况时,必是有所保留。一声轻叹间,他抬了抬手,示意对方直言。
“皇上,皇贵妃娘娘此次难产伤了根本,体内残余的避子药与催产药相互作用,怕是折了些阳寿……娘娘日后怕是难再受孕,八格格也因药性侵体,心脉薄弱,纵使精心养护,只怕……”院判话音渐低,尾音几近湮没在殿内的冷寂里。
康熙面色瞬间凝如寒霜,指尖死死攥住桌案边缘,他如何能想到,自己暗中命人下的避子药,竟会让表妹与格格遭此劫难。眸中翻涌着痛楚与悔恨,他望向产房方向,闭目长叹,喉间似有腥甜翻涌。良久,院判才听见头顶传来极低的一声“知道了”,语气冷得似结了冰,却藏着旁人难察的颤栗。
殿内气压沉得几乎能拧出水来,哪里还有半分皇嗣诞生的喜气。康熙久坐上首,目光虚虚望着坤宁宫方向,脑海中不断闪过孝诚和孝昭的音容笑貌。
又想起朝堂上,舅舅们为表妹封后一事寸步不让,而其他满清勋贵明里暗里打压佟佳一族的情形,他心底泛起无力的喟叹。太医方才那番话如重石压心,他何尝不想遂了表妹的心愿。可佟佳一族近年来势大,纵然有他护着,满朝文武又怎会心悦诚服。
尤其想到过几年便能出阁辅佐他的保成,心中那点偏私便如潮水般漫上来,到底是孝诚留下的唯一骨血,对保成的偏爱终究压过了对表妹的愧疚。这般权衡间,封后的念头终究像落在雪地里的炭火,渐渐熄了个干净。
但他心中已有计较,既然表妹再难有孕,不妨择其他皇嗣抱养,养恩重过生恩,只要表妹悉心抚育,来日孩子便是她的倚靠,佟佳一族与保成也能多些情分勾连。
次日一早,皇贵妃诞下八格格的消息便传遍六宫,三大巨头的赏赐和各宫的贺礼络绎不绝送入承乾宫。
八格格体弱之事到底瞒不住,皇贵妃醒来后虽早有预料,仍严命宫人务必精细照料格格,转头便遣嬷嬷去查早产缘由。她险些因这事丢了性命,如今女儿又落得早产体弱、生来便要服药的境地,这口气教她如何咽得下。
七月初七,六宫静得反常,承乾宫更是一片萧索。八格格生来体弱,终究没熬过满月,于昨夜夭折。佟佳氏不顾产后未愈的身子与月子里的规矩,抱着襁褓坐在床沿,面色木然地望着格格早已冰凉的小脸,指尖一遍遍摩挲那曾被自己嫌弃过的皱巴巴的眉眼,喃喃低语:“额娘错了……恩和别睡了,睁开眼看看额娘……额娘的恩和啊……”
旁侧佟佳福晋望着女儿失魂落魄的模样,喉间泛起苦涩她亲眼看着兰懿从最初对八格格的疏离,到为孩子取名恩和,再到每日将格格抱在身边同榻而眠,甚至亲自哄着抗拒药味母乳的格格,可天不遂人愿,那一点点攒起来的母爱,不过半月便被拦腰斩断。
可终究知道红白相冲的忌讳,而且八格格身子渐硬,断不能误了入殓时辰,强忍着悲戚劝道:“兰懿……格格该……该送过去了。”见女儿毫无反应,只得命嬷嬷速速请皇上前来宽慰。
康熙一跨进殿门,众人便退了出去,他见表妹抱着襁褓呆坐床沿,眼神空茫如失魂木偶,心口猛地一抽。康熙快步上前,将人轻轻揽进怀里,掌心贴着她汗湿的鬓角,声音染了沙哑:“会好的,我……们还会有孩子的……”言辞断断续续,差点道出真相。
言罢,康熙安抚着佟佳氏,眼神却渐渐迷离,心里暗暗发誓:“表妹,我会还你个孩子的。”
佟佳氏恍若未闻,唯有泪如雨下,将满心悲恸都化在哭声里。幸而有康熙环着她轻声安抚,掌心一下下顺着她的脊背摩挲,她才渐渐哭得力竭,昏昏睡去。
此后连日,康熙不顾皇帝不入产房的规矩,夜宿承乾宫,连早朝后的空隙都用来陪着佟佳氏,只盼能稍减她心底的伤痛。
太皇太后听闻此事,终究看不下去,特意命苏麻喇姑前来警示康熙适可而止,康熙这才恢复往日模样。待皇上的身影消失在内室门前,佟佳氏面色陡然转阴,她的恩和因早产体弱夭折,她定要揪出害自己早产的人,随即便勒令嬷嬷加快探查幕后黑手的进度,务必找出证据,让皇上为她和恩和主持公道。
不过数日便有了结果。佟佳氏听着勒嬷嬷的汇报,怒不可遏,扬手便将床榻上的靠枕甩了出去,她的人竟没查出是谁下的手。想到钮祜禄氏等人腹中还怀着身孕,而自己的恩和早已夭折,她的眼神陡然淬了毒。
自己既不好过,钮祜禄氏等人也别想安稳。遂转头吩咐勒嬷嬷,速派人通知德妃配合动手,让钮祜禄氏等人体味一番早产的滋味。
第81章 抚养胤禛
启祥宫内,德妃听闻宫人来报,心中更添几分无奈,皇贵妃确实拿捏住了她的软肋。如今她膝下将有三位皇嗣,暗处又有索卓罗氏虎视眈眈,实在不能再重蹈覆辙。
自皇贵妃提出合作后,她又想起皇贵妃刚刚丧女,而前些日皇上也提过,想将她膝下一位阿哥抱养给皇贵妃,毕竟后宫中唯有她膝下将育有三位皇嗣,能抱养的自然只能是她。
思虑良久,她下了决断:让皇贵妃抱养胤禛。一来胤禛已年长,抱养过去不算与她生分;二来皇贵妃养子的身份,或能为胤禛博些皇上的关注,于前程有益;三来如今她精力有限,只能护住两位皇嗣,唯有将胤禛交由皇贵妃抚养,方能护住胤祚,并平安诞下腹中胎儿。
念及此,她命人将自己的条件转达与皇贵妃。
承乾宫内,佟佳氏接到德妃的条件,心底泛起几分不悦。可念及此前她暗撤人手致七格格夭折,如今为修补关系、筹谋布局,不得不权衡利弊。
前些时日,皇上表哥确曾流露过将其他皇嗣交由她抚养的意思,只是她未料到,德妃竟主动提出此事,想来皇上表哥必是先与德妃商议过的,毕竟后宫之中,唯有德妃膝下皇嗣数目可观,能分出养子的也只她一人。
细想之下,胤禛在承乾宫降生,在德妃怀胤祚阿哥时,她对其也照拂过一段时日,情分自然不错。而且待钮祜禄氏诞育皇嗣后,她这也正需一个阿哥作为筹码与之较量。
况且养子终究是养子,断不会撼动她日后亲生阿哥的地位。这般计较下,她便松了口,命人应下德妃的提议。
不出数日,康熙便降旨将胤禛抱至皇贵妃膝下抚养。后宫众人闻讯皆感到羡嫉,只道康熙此举是借抱养阿哥抚慰皇贵妃丧女之痛,更坐实了圣眷深厚的传言,然而有人却为此愤懑难平。
永寿宫西侧殿内,索卓罗氏满心不甘。她本已筹谋妥当,欲趁德妃生产、人手疏漏之机,让其再尝丧子之痛,甚者一举除去德妃。可如今德妃将胤禛阿哥抱养给皇贵妃,底下人手得以腾挪,她的计划再难寻时机推进;何况她还想在事成后全身而退,权衡之下,只得暂且放弃此番布局。
启祥宫内,德妃望着冷着脸的胤禛,心底涌上几分无奈。自她同胤禛讲要将其送去承乾宫给皇贵妃娘娘抚养,这孩子便认定自己要被她抛弃了,任她如何解释都充耳不闻。
腹中胎儿渐长,身子本就禁不起这般劳心耗力,见胤禛一副油盐不进的执拗模样,她心头的火腾地冒了上来,终究冷下脸厉声呵斥:“胤禛,额娘的苦心你偏要这般作践?皇贵妃膝下养子的身份何等尊贵,连你汗阿玛都下了旨,你还要胡闹到几时?难不成非要逼得我和你弟弟胤祚没了活路,你才肯罢休?”
胤禛被德妃这一吼,心底的委屈登时翻涌上来。他并非不懂其中利害,只是一想到要离开额娘,去投靠记忆模糊的皇贵妃,便止不住地心慌,何况乳母曾对他说过,此番离去或许再难回来,日后他要搬去东六宫,而额娘与胤祚却在西六宫,想见一面怕也难。
念及此,满心都是不舍,可额娘竟丝毫不懂他的惶恐,开口便是责骂,委屈与愤懑绞作一团,终是口不择言:“额娘分明是要抛弃我,还叫我懂事?我才不要认你这样的额娘!”说罢,眼泪夺眶而出、扭头便冲出了殿门。
德妃望着胤禛气冲冲跑远的背影,怒意更浓,揉了揉发紧的眉心,侧身对身旁的红翠道:“你瞧瞧这孩子,平素本就与我不亲,如今为他谋划前程,倒还惹来一顿气,直教我头疼。”
红翠忙上前替她揉按额头,温声劝慰:“娘娘莫恼,阿哥到底年纪小,等长大了自会明白您的苦心。”
德妃听了,唯有无奈一叹。她由何尝愿意母子分离?只是自胤禛落地,她便因接连生育、筹谋位分晋升,难分太多心力,孩子便交由乳母照料居多。并非她不愿多疼惜胤禛,实在是她诞育太过频繁,纵有十双手也难周全膝下每个孩儿,何况胤祚之名得了皇上赐下这般厚重的福泽,她难免多费些心思。
再者胤禛不知随了谁的性子,过于沉稳早熟,连乳母都觉得他不大乐意亲近人,更不似胤祚会撒娇讨喜,她心底难免偏了些。加之她的都兰早夭,又要与索卓罗氏周旋争斗,便越发顾不上这个长子了。如今为让膝下孩儿在这深宫平安长大,母子分离纵然心酸,却也算不得什么了。
念及此,德妃到底开了口,吩咐红翠:“胤禛那边的物什都收拾妥当了吧?切莫出岔子。你再同承乾宫留的暗线通个气,务必护好阿哥,别叫人算计了去。”红翠见主子嘴上嫌阿哥不懂事,却仍细细叮嘱他的周全,不由抿唇一笑,颔首应了是。
不多时,胤禛便被送往承乾宫。皇贵妃见他长得极像皇上表哥幼时,心底添了几分慈爱,一应起居都细心照料。只是无人知晓,胤禛因念着额娘与弟弟,常于深夜偷偷啜泣,伺候的乳母只道他换了环境不适应,见他性子愈发沉默持重,只当是认生,并未将其放在心上。
皇贵妃抱养胤禛的风波尚未平息,离她出月子不过几日,西六宫便开始乱象频生。永寿宫内,钮祜禄氏散步时偶遇小蛇,幸而有太皇太后遣来的嬷嬷随侍,虽未伤及性命,却着实受了惊吓,最终请太医开了安神汤,卧床静养。
二十二日,翊坤宫传来消息,宜妃姐妹散步时不慎踩到佛珠滑倒,郭络罗常在为护宜妃垫了身子,竟致早产。宜妃虽无大碍,郭络罗常在却于次日子时诞下十七阿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