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般自相矛盾的线索,反倒让众人愈发如坠云雾,越想越觉案情错综复杂,理不出半点头绪。
延禧宫前殿内,惠嫔神情复杂,心底满是无奈,低声问道:“都受惊了吧?这个月的月例按双份支取。”底下宫人闻言面露喜色,忙不迭向惠嫔谢恩。
惠嫔目光投向西侧配殿,恍惚间,故人面容在眼前浮现。她幽幽一叹,轻声呢喃:“乌苏里妹妹,没想到你身边竟有如此忠心的奴才。如今张氏要在幽禁中度过残生,妹妹泉下有知,也该能安息了。”
永和宫前殿内,亲历风波的董佳佳如梦初醒,心底涌起无尽悲戚。她未曾想到,多年前的旧案竟还有后续;更没料到,如此缜密的筹谋,幕后推手竟是个宫女。蛰伏数载,一击致命,这等手段着实令人心惊。
“只是苦了四格格这无辜稚子……”她暗自慨叹,警醒自己:这后宫争斗,果然容不得半分心软,日后若卷入争斗,还得斩草除根,不留遗祸才是。
张氏苏醒后听闻内情,面色怔然,喃喃呓语不断:“不可能!定是纳喇氏那贱人所为!皇上分明是为护着她们母子,才将罪名安在死人头上。九阿哥是个阿哥,而四格格不过是个格格……皇上定是想保九阿哥周全,才把脏水泼给一个宫女......定是如此!”
彩玉、彩云望着主子眼底翻涌的阴鸷,恍惚间忆起数年前张氏狠绝手段,两股战战,竟不敢上前劝解。张氏忽而冷笑一声,将二人唤至跟前。
曾出过痘的张氏,此前便将染上天花之人的贴身衣物悄悄埋于树下,此刻她命二人速速挖出,务必设法送到后殿。
二人闻言大惊,扑通跪地连连叩首,哭求劝阻:“主子万万不可!此事一旦败露,整个东配殿都要遭殃啊!还请您三思!何况奴才们从未出过天花,贸然接触染病之物,怕也是不能完成主子所托啊!”
话虽如此,两人心底却已暗忖,与其跟着张氏铤而走险,不如向皇上揭发此事,另谋出路。
张氏冷冷睨着跪地战抖、百般推诿的二人,眼底寒芒如淬毒刃,转瞬却又敛去锋芒,漫不经心道:“不过随口一说,岂会真让你们去涉险?”
彩玉、彩云闻言如释重负,面上唯唯诺诺,心底却已暗自盘算,无论如何都要寻机脱了这要命差事。
时光倏忽至康熙十八年,天花疫情虽未彻底平息,却也渐露缓和之态。谁料,启祥宫陡然传来宫人染痘的噩耗,霎时间,六宫上下再度陷入一片惶惶不安之中。
未过多久,九阿哥感染天花的噩耗便从启祥宫传出,后宫众人闻之皆心头剧震,继而联想到,四格格离宫当日,张氏对纳喇氏母子那番恶言相向,如今启祥宫再现天花,怕是张氏的报复。
不出所料,此事果然出自张氏之手。康熙此番震怒至极,当即命梁九功设法令张氏病逝,昔日嫔妃转瞬沦为罪人。众人皆未料到张氏竟如此狠辣,一时纷纷庆幸平日未曾得罪于她。
张氏在启祥宫听闻梁九功完转达皇上旨意,竟发出阵阵癫狂的笑声。短短数日后,她便香消玉殒。许是顾及大格格与四格格的清誉,康熙仅命宫人以寻常棺椁将其遗体移出宫外,随意择了块福地草草下葬。
启祥宫后殿内,自九阿哥被匆匆抬出宫隔离诊治,纳喇氏便终日以泪洗面,任凭嬷嬷如何温言相劝,都难止悲泣。
幸得康熙为安抚她的情绪,特命人随时禀报九阿哥的病情,才稍稍稳住纳喇氏几近崩溃的心神。
十余日煎熬过后,九阿哥熬过了高热与出疹的险关,似有出痘痊愈的转机。就在康熙与纳喇氏稍感宽慰之际,董佳佳却不抱任何希望,因为九阿哥根本没存活下来。
为逃避九阿哥噩耗的刺痛,也为抚平这段时间因天花肆虐死伤无数而翻涌的悲戚,更为消解未能及早公开牛痘之法的愧疚自责,董佳佳整日将自己锁在书房,不停地誊抄佛经,试图借此求得片刻安宁。
果不其然,正月二十九日,九阿哥夭折的噩耗自宫外传来,九阿哥竟没熬过天花结痂的关键期。消息传入宫中,纳喇氏当即下身了红,启祥宫内再度乱作一团。
太医诊断后无奈告知,此胎恐难保足月,如今只能以汤药勉强维系。众人见状皆唏嘘不已,昔日对纳喇氏的艳羡,此刻尽数化作对她凄凉境遇的慨叹。
乾清宫内,康熙虽对纳喇氏护佑九阿哥不力颇为不满,却念及她腹中皇嗣,只得隐忍不发。然而经此一事,他心中已认定纳喇氏难堪主位之任,故而仅命太医细心照料,再无半分亲自前往启祥宫安抚纳喇氏的念头。
第56章 牛痘
二月底转瞬即至,纳喇氏腹中胎儿终究未能等到足月,于二十八日发动。彼时天花之乱尚未平息,启祥宫仍在封宫之中,是以并无主位前来陪产。纳喇氏在嬷嬷拼尽全力的操持下,于二十九日诞下十二阿哥。
只是因为早产,十二阿哥生来体弱,经太医诊治,需长年精心养护,直至六岁才有长成的希望。此讯传来,产房内的纳喇氏更添悲戚。
康熙匆匆赶至启祥宫,闻讯愈发不满,连十二阿哥都未多看一眼,便命乳母将其抱走,亦未过问纳喇氏一句,便径直离去。
嬷嬷见此情形,心中虽对纳喇氏多了几分怜惜,却也更坚定了离去的念头。纳喇氏诞育十二阿哥的这般境遇,令后宫众人心中愈发烦乱,对因生子而晋封的热望也稍有减退。
时光流转,启祥宫天花之疫渐成过往。转眼至三月下旬,天花风波已趋平息,后宫近二十日再无感染病例,长春宫、储秀宫及启祥宫亦解除封宫。一时间,六宫宫道复现宫人往来,后宫渐显微弱生气,宫外亦是如此。
三月底,天花之乱终告终结,各宫重归往昔平静。四月下旬,翊坤宫传来喜讯,宜嫔有孕近两月。算下来应是九阿哥夭折前、康熙于太子成功出痘后首次临幸后宫时所怀。
此讯一出,安嫔等人仍难免对宜嫔心生嫉妒。宜嫔已是嫔位,若诞下皇嗣令皇上龙颜大悦,凭恩宠与子嗣,怕是要超越众人先一步封妃。一时之间,关于翊坤宫宜嫔姐妹恩宠过盛的怨言再度沸沸扬扬。
自宜嫔姐妹有孕,康熙的恩宠再度成为后宫众人争抢的焦点,安嫔等人与数位新人明争暗斗、各不相让。幸而此前因算术之事,董佳佳得了几回白日去养心殿侍奉笔墨的机会,恩宠倒未衰减。
五月初十,御前太监梁九功至永和宫传召。董佳佳精心收拾一番,这段时日与康熙相处渐复熟稔,她自觉对进言牛痘之事已有几分把握,故而特意郑重装扮后,随梁九功前往养心殿。
养心殿内,董佳佳与康熙刚解完一道题。见她算法简洁迅捷,康熙便要赏她饰品,这是二人之间的情趣。每逢董佳佳想出比他更快的解法,便赏以奇珍异宝。这般赏赐虽未逾矩,却也让后宫众人目睹董佳佳恩宠未歇。
然此次董佳佳并未选取赏赐,而是主动贴近,双臂环住康熙腰间,将头埋入其怀中。康熙见状微微挑眉,略带了些诧异。
端嫔向来规矩端庄,如今这般小鸟依人之态,倒令他颇感新奇,遂亦回手环住董佳佳身子。正欲开口询问缘由,却闻怀中传来低低啜泣声。
董佳佳撞入康熙怀中时,便已调整神态,脑海中不住浮现这些年于后宫之中遭逢的各种委屈不安。再抬头时,眼眶通红、泪落如雨,声音亦添了几分沙哑,神情满是悲戚。
“皇上,奴才这段时日忧心极了。此次天花,茉雅琪和二格格侥幸躲过,可下一次又当如何?再下一次呢!奴才膝下唯有茉雅琪和二格格,这些日子无时不刻都在向佛祖祈祷,幸亏有太后和您庇佑,我们母女三人方能有惊无险度过此劫。皇上,天花这般劫难屡屡发生,奴才如何承受得住!”
康熙闻此言,心中亦酸楚不已。见怀中董佳佳这般忧心忡忡、悲痛难抑的模样,不禁想起太子染天花时,自己茶饭不思,只一心祈愿去往长生天的赫舍里氏与承祜保佑保成平安度过此劫。
想来平素清丽端庄的端嫔,彼时心境与自己这个九五之尊并无二致。为人父母者,谁能不为子女担忧。如今好不容易熬过劫难,她情绪激荡倒也在情理之中。
继而又念及因天花夭折的四格格与九阿哥,心中更添几分无奈与悲痛。但转念想到此前寻得的天花良方,以及太医已着手研究的人痘之术,不由得又生出几分宽慰。
遂开口安慰董佳佳,轻拍其背道:“好了,好了。天花之事,我已命太医院全力研制防治之法。若能成功,日后阿哥格格们便不必再因天花夭折了,你无需太过忧虑。”
董佳佳见气氛已然烘托得当,便假意缓了缓情绪,望向康熙的眼神盈满爱慕:“皇上当真是圣明之君,日后奴才等姐妹再也不必忧心皇嗣因染天花夭折了。此前奴才还糊涂想着求皇上开恩,允茉雅琪和二格格去放一段时日的牛,好早日免受天花威胁。奴才真是急昏了头,竟生出这等荒唐念头!”
言罢,她以手帕拭去泪痕,瞥见康熙龙袍上点点湿痕,又故作羞涩,眼神带愧地看向康熙,作势要行礼请罪。
康熙闻言,面上露出好奇之色。董佳佳见状,心中暗忖妥了。未等董佳佳请罪,康熙便伸手扶住她,止住其下蹲之势,饶有兴致地问道:“无需请罪,你对两位格格的慈母之心,我都看在眼里,你是极好的。只是如何生出这等荒唐念头,放牛一事怎会与防治天花牵扯到一处,你当真是急糊涂了。”言罢,还抬手帮董佳佳拭去脸上未擦干净的泪痕。
董佳佳面色微赧,似是被康熙温柔举动惹得情迷意乱,扭捏片刻后,娇声回应道:“奴才幼时京城也曾爆发天花之乱,许多人被抬出城去。奴才闲来无事便在家听下人们谈过的趣事,也是因此次天花过于凶险,才回想起来这趣事的。”
顿了顿,语气略带了些好奇,“说来也奇怪,那时,各家只能派遣出过痘的下人外出采买。那些采买者中不少人幼时曾是放牛童,只是在放牛的某天莫名染了天花,可当时京城并无天花之乱,且天花本是凶险之症,他们却只低热几日便痊愈了。”
“据他们所言,虽有天花症状,却十分轻微,有些家人甚至因他们染病将其赶出家门,结果反倒相安无事。皇上,您说这奇不奇怪。若不是奴才太过担忧,想起这桩旧事,也不至于生出恳请皇上下旨让格格们去放牛的荒唐念头!”
康熙闻言,心中疑窦丛生,看向满脸期待他解答的董佳佳,眼神意味深长,满腹疑问,欲从其口中探得更多详情,口吻严肃中带了几分循循善诱之意:“他们当真是单纯放牛童?可曾接触过天花?除此之外再无异常?”
董佳佳见康熙神色郑重,语气略显不确定:“奴才也不大确定,想来应是没有吧。他们染疾并非同一时间,若接触过天花,京城早该有人染病了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