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二十九日,紫禁城早已银装素裹。坤宁宫内,皇后正伏案批阅宫务册簿,再过些时日便是新春宫宴,这是她正位中宫以来主持的首场节庆大典,容不得半分差池。
连日来她事必躬亲、废寝忘食,连六宫晨昏定省都暂且免去,唯恐筹备有失。
金嬷嬷侍立一旁,见主子这般殚精竭虑,眼中忧色愈深,心中暗自踌躇,前朝传来的军报究竟该不该此刻禀明?若隐瞒不报,日后娘娘知晓怕是要责怪;可若此刻禀报,只怕要搅扰娘娘心神。
皇后轻揉太阳穴,试图缓解连日伏案带来的眩晕。正欲啜饮香茗稍作歇息,却觉盏中茶水已凉,不由蛾眉微蹙。转首见金嬷嬷神色恍惚,便温声问道:“嬷嬷今日怎的了?可是身子不适?”
金嬷嬷冷不防被皇后话语打断,猛地回神,见皇后放下茶杯的动作,忙不迭解释:“是奴才疏忽,未及时换盏热茶,奴才这就下去给娘娘重新沏一壶。”
见嬷嬷眼神闪烁,对她的眼神避而不视,只顾寻些琐事搪塞,仍未回应她的问话。皇后心头疑云更甚,心底无端泛起一阵不安,心尖不由得阵阵抽痛。她深知嬷嬷服侍自己十余年,最是稳重妥帖,如今这般反常,必是族中出了变故。
皇后忙伸手制止嬷嬷收拾茶壶、准备退下的动作,沉声道:“嬷嬷,族里可是出了何事?莫要瞒我,你最是清楚我的性子,早晚都要知晓,莫要叫我恼了你!”
金嬷嬷闻言神色戚然,抬眼望向皇后,目中满是悲痛,话音已带哽咽:“娘娘……前几日前线传来消息……瓜尔佳大人殉国了!”
“瓜尔佳大人殉国”七字入耳,皇后猛地惊得起身,只觉眼前一阵眩晕,喃喃自语:“怎会如此……他怎会战死?我们说好了,他要平安归来的……不可能……这不可能!”话音未落,眼眶骤然通红,两行清泪夺眶而出,神情满是难以置信。
金嬷嬷见状忙上前扶住皇后,尚未开口安抚,皇后已猛地呕出一口血,昏厥过去。金嬷嬷失声惊呼,慌忙命人速去太医院传太医,自己则赶忙将皇后扶至榻上。
皇后晕厥的消息如野火燎原般传遍六宫。霎时间,整个紫禁城风声鹤唳,朱墙碧瓦间往来宫人无不屏息凝神,连脚步声都刻意放轻,生怕触了霉头。
各宫嫔妃虽暗自揣测皇后突发昏厥的缘由,却无人敢妄加议论,盖因圣上闻讯后即刻摆驾坤宁宫,更下了圣旨封锁消息,众人只得按捺好奇,静观其变。
坤宁宫内,康熙帝面沉如水地凝视着凤榻上昏迷不醒的皇后。只见她玉容惨白,连唇色都失了血色,静卧如纸偶般脆弱。
龙袖中的拳头不自觉地攥紧,这才册立中宫不过数月,皇后凤体竟如此虚弱,区区一场节宴筹备就吐血昏厥,实在令他有些失望。
待陈院判诊毕脉象,康熙神情冷峻,强压怒意,声音冷若冰霜:“皇后究竟如何?为何会吐血昏厥?”
陈院判心头剧震,慌乱中又仔细切了一回脉,额角已渗出细密汗珠。指下脉象分明是......他不由得脊背发凉,暗叹今日怕是难逃卷入这后宫漩涡了
陈院判慌忙伏地叩首,额头紧贴冰冷的地砖,声音微颤带了悲戚:“皇后娘娘凤体...实因长期服用两种相克之药,积毒已深。今日急痛攻心,引动药性相冲,这才...…这才...…呕血。”
见陈院判佝偻的身子止不住地颤栗,还未下诊断,康熙不由的皱眉,眼神更加凛冽。察觉到周身弥漫的杀意,陈院判才颤颤巍巍地开口:“微臣无能,恐回天乏术,皇后娘娘……怕是时日无多了!”
康熙听罢神色骤变,怒声斥问:“为何会有两种药性?此前与你商议开的,不是不伤身的汤药吗?”
陈院判浑身颤栗如筛糠,以头抢地道:“求皇上明鉴,微臣所开之药确实不伤身,只是娘娘或许无意间服用了其他药物,两味药性相生相克,成了毒药。经微臣诊脉,娘娘服用这两种药已近一年,药性积累过深。”
“那药药性隐蔽相似,此前微臣为娘娘诊平安脉未能察觉,且此药性有极强避孕效果,极其伤身,恐有人想要绝了娘娘子息,微臣无能,求皇上降罪!”
康熙神色一滞,面色阴沉如墨,心中怒意翻涌,竟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给皇后下药,断绝了中宫诞下嫡子,这后宫中可疑之人,除了能威胁到皇后的贵妃,最有可能的便是赫舍里一族送进宫的僖嫔。
念及此,康熙目光如刀扫过殿内众人,最后视线落在旁跪地噤声的梁九功,冷声吩咐:“梁九功,不要惊动任何人,暗中去彻查贵妃和僖嫔,务必找出暗害皇后之人!”说罢,他望向承乾宫方向,眼底满是猜忌,表妹,莫要辜负了我的信任。
皇后病重的消息令六宫震动。钮祜禄皇后素来宽仁待下,恩威并施,深得人心。此刻暮色四合,坤宁宫依旧灯火通明,却迟迟不见皇后苏醒的喜讯,众人心中愈发惶恐,隐约感到事态非比寻常。
且不说昏厥来得突然,单是皇上亲自坐镇坤宁宫、严禁嫔妃侍疾这一反常之举,便可知皇后病情远比表面所见凶险。六宫嫔妃皆噤若寒蝉,连遣人暗中打探的胆量都没有,只能各自闭门,静候圣意。
当众人惶惑不安之际,唯有董佳佳凭栏远眺坤宁宫方向,幽幽一叹,她心知皇后大限将至,却无力回天,只能暗自嗟叹又一位风华绝代的佳人,将要香消玉殒在这深宫之中。
收敛心绪后,她开始冷静谋划:待两三月后皇后薨逝,自己该如何借势布局?
她从未想过要救孝昭皇后。虽说钮祜禄氏治宫有方,自己在她的治理下也颇得自在,但终究非亲非故,何必为此逆天改命?若强行改变既定的历史轨迹,她预知未来的优势必将荡然无存。
更何况,她虽知皇后命数将尽,却不知其中具体缘由。即便知晓,又岂能在不暴露自己未卜先知的情况下,让皇后听从她的安排?说到底,她既无逆天改命之能,也非悲天悯人之辈,更无天大的好处值得她冒险改变历史轨迹。
细想起来,她与佟佳贵妃虽无深交,却也不认为这位在皇后薨逝后,将成为后宫中名副其实的嫔妃之首的贵妃会担不起统摄六宫的职责。
细品佟佳氏这段时日的为人处世,不像大多小说中写的那般善妒狠毒,对康熙这个皇上表哥也未见什么青梅竹马的痴情。
况且钮祜禄氏为后时,董佳佳需每三日去坤宁宫晨昏定省。而史料中记载佟佳氏在世时便一直在皇贵妃这个位分上,不当皇后不入主中宫,可没有这个让六宫嫔妃都去给她晨昏定省的尊荣。
所以董佳佳绝不想为钮祜禄氏打乱日后能睡到自然醒的生活,更不愿改变佟佳氏当皇后的命数,哪怕她只做了一日的皇后。
第47章 皇后清醒
翌日,晨光尚未漫过宫墙,紫禁城仍浸在墨色之中。坤宁宫内烛影摇红,守在榻边的宫人已困顿得频频颔首,殿内却依旧庄严肃穆。皇后躺在床榻上缓缓睁眼,待神智清明,微启朱唇轻唤一声:“嬷嬷。”
金嬷嬷蜷在榻边守夜,闻声猛然惊醒,忙抬眼望向床榻。见皇后转醒,她喜极垂泪,急令众人侍奉皇后起身,又遣小宫女速去传太医,并唤醒在侧殿歇息的皇上。
待太医诊脉退下,皇后才从其口中得知自己命不久矣。金嬷嬷本欲阻拦皇后问询,但此事本就瞒不住,皇后知晓后神色怔忡,直直出神许久。
金嬷嬷见主子失魂模样,心疼得泪落如珠,不住叩首请罪,自责若不是自己多嘴,皇后何至吐血晕厥、以至于诊断出时日无多。
皇后无奈地牵起嘴角,抬手轻拍金嬷嬷手背将其情绪安抚,接过宫人奉上的茶盏静静摩挲,眸中泛起冷光,她在思索幕后黑手,亦在筹谋身后事。
体内两味药性相冲已近一年,纵无今日呕血之变,他日中宫无故薨逝怕也难引人深究。而这长达一年的药石之毒,几乎是她入宫未久便已埋下,想让她绝嗣的,或者说欲令中宫绝嗣者...赫舍里一族首当其冲。
她并非没怀疑过佟佳氏,只是于佟佳氏而言,她这个皇后有无身孕本就无足轻重。即便她诞下阿哥,不过是多了位中宫嫡子,何况佟佳氏至今仍尚无子嗣。
可太子不同,若中宫有嫡子,对储君之位威胁甚大。若太子再莫名“因病”早逝,她诞育的嫡子便成最名正言顺的继位人选。如此权衡下来,赫舍里一族断不会坐视中宫有孕,必定冒险下此绝嗣之毒。
只可惜,他们怕是没料到,她初入宫仅被皇上封为妃位时便已有了更大的筹谋。为消除皇上与太皇太后对钮祜禄一族的猜忌,她主动提出一场交易。她与皇上和太皇太后约定:十年之内她绝不有孕,每次侍寝后必当皇上之面饮下避子汤。
如此即便她日后有了皇子,也与太子差开了年岁,待皇子长成,太子也早已在朝堂站稳根基。这样一来,纵使有钮祜禄一族为后盾,她这膝下的皇子亦难威胁储君之位,基本绝了争夺九五至尊的可能,除非太子庸碌无能或圣心厌弃,这样她所出的嫡皇子又能作为储位的备选。
如此一举多得的提议自然让太后与皇上放下大半戒心,只是太后仍疑虑十年后她是否还能有生育的能力,终究中宫之责,首在诞下嫡子以固国本。
对此,她早有应对之策,便如此说服二人,若十年后她不能诞育皇嗣,膝下始终无子,那么太子便为她唯一养子,钮祜禄一族必倾全族之力扶持太子。
为将两族命运牢牢绑定,届时还要请皇上赐婚,让钮祜禄一族的承爵支脉嫡女嫁予赫舍里一族的承爵支脉嫡子,待太子登基继位,亦须下旨赐婚,让钮祜禄一族的女子嫁入宗室亲王为嫡福晋,以保家族荣耀绵延不绝。
这般筹谋深远、张弛有度的计策,足以令太皇太后与皇上另眼相看,待赫舍里氏三年丧期一满,便将她册立为后,入主中宫。
谁料天意弄人。赫舍里一族终究对皇上存了猜忌之心,唯恐皇上因宠信皇后而冷落了太子,竟暗中对她下绝嗣药。偏生那药与皇上命太医所开避子药药性相冲,反成致命毒剂。此举怕是要在圣心深处种下猜忌的种子。
皇后细细回想册封大典上索额图那意味深长的眼神,分明是认定她此生再无子嗣,于太子已无威胁。可她与皇上夫妻相处已逾一载,深知皇上即便再纵宠太子,薨逝前亦必清算赫舍里一族,断不可能容许外戚势力掣肘储君。赫舍里氏这步棋,当真是满盘皆输,后患无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