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已二月了。
冰雪彻底消融,沿路无数条小溪小河潺潺奔过,水色清澈沁甜,就是触手仍有些冰冰凉。不过吹面的风已十分柔和,芳草萋萋绿芽初绽,快些的,已一树嫩黄招展。
原野上,山道上,春意盎然。
卸下一身厚重冬装,一色簇新薄棉甲的精健护卫精神抖擞,护着辎车徐徐前行。
有哨卫打马折返,在辎车前下马跪禀:“主子,前方有驿舍!”
日头已偏西了,韩菀撩帘望了一眼,入目翠色,远处青山霞雾缭绕,往前头一些,隐约十几处屋舍,勉强算一处乡庄。
这山区商道并不算繁华,错过宿头天黑未必能再找到下一处,她颔首:“今夜就在此此处休息。”
一声令下,护卫当即分成两拨,一拨继续护着车队前行,另一拨打马上前,赁下客舍,请店家出面补偿其他客人挪动到一处,检查整理去除隐患,而后戍守。
辎车抵达客舍前,韩菀披上斗篷,撩帘下车登阶入内,直入客舍正中最好的上房。
她全程目不斜视,没看身侧的穆寒一眼。
一路上她都没理他。
织锦斗篷拖拽过半旧的木质廊道,侍女紧随其后入内,热水晚膳提了进去,房门“咿呀”阖上。
穆寒守在门外,直到寝室暗了,书房亮起灯。
值夜的是罗平,罗平领人里外巡视了一遍,返回正房门前接岗,穆寒默默离去。
穆寒的房间安排在正房不远的一处厢房。
天已黑透了,山间夜寒,仲春月光犹待几分霜色,一层氤氲的薄雾,他沿着甬道穿过长廊,回到自己梳洗的屋舍。
把飞马传来的紧急事务处理完毕后,才开始用膳,默默无声,室内很安静,只听见偶尔几声的远近虫鸣。
阿亚过来的时候,穆寒正在服药,侍女有些怕他,屏息将药碗放下,福了福身飞快走了。
阿亚啧啧:“你这样不行啊,把小娘子们都吓跑了。”
他冲侍女笑笑,后者脸飞红霞,不过还是不敢多留,夹着茶盘越过他走人了。
“有心上人的人果真是不一样的。”
阿亚砸吧砸吧嘴,他不知道穆寒心上人是谁,但他早布媪那会就猜到是怎么一回事了。
穆寒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最近,穆寒更沉默了。
其实他本来就寡言少语,戍守理事用膳休息,一贯规律得像如同那精密机括一般,旁人并不能察觉出来,也就阿亚,两人差不多时候进的君府,同期学武一个大营房,又一同选上家主亲卫。
他这细微变化,阿亚一下子就察觉出来了。
穆寒变得更沉默,像一口古井沉沉下坠无声,他肃静挺拔依旧,但感觉更克制更内敛,一夕间他把所有情绪都悉数收敛了起来。
阿亚就是为了这个才特地过来的,他有点担心:“你怎么了?”
两人都是同一类的人,曾经历过太多,所以一般事情,是没法对他们的心绪产生什么影响的。
就是清楚,才担心,只阿亚想来想去,除了任务负伤,穆寒也没发生什么事啊?
穆寒只道:“无事。”
药汁浓稠黑褐,入喉辛辣苦涩,穆寒仰首,饮尽,把药碗放下,他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只询问起阿亚有关防卫的事。
“行,我不说了。”
阿亚举手,行吧行吧,他就知道穆寒不想说的,谁也撬不开他的嘴。
见穆寒已摊开帛卷继续理事,他无奈耸肩,值夜走了。
春夜犹寒,一灯如豆。
关门带起的风,灯光晃了晃,而后继续无声照亮案牍,穆寒垂眸疾书,二更鼓起,才重新站起。
……
他们运气不错,路上并未见雨,继续疾行六七天,在傍晚时分,抵达栾邑矿区。
庞大的矿寨坐落在山坳处,生活区练矿区库房理事处武卫堂,成家立业的旷工在寨外建起小房子,一代一代下来,已形成了一个规模庞大的山镇。
“旧年曾听祖父说过,刚开始的时候,这里只有大寨和百十旷工,终年全无其他人踪迹,旷工回来就只能用膳睡觉,极其枯燥。”
后来,矿山产量越来越高,韩菀曾祖韩弥解救一批来自边地的流民,这些人故土被匈奴侵占,面相口音和中原格格不入,人又多难以安置,于是曾祖就将这一大批流民迁进栾邑。
“……之后几代人,陆续有流民和奴隶安置进来,他们做工成家,繁衍生息,直至如今。”
日暮的最后一道残阳映在山巅,寨镇一片暗色渲红,砖石木料灰褐檐瓦,连绵屋舍逐渐没入黑暗,大寨升起火把,由戍守武卫手持,似几道火龙一般迅速延伸全镇,赤色火光熊熊,驱散了山坳的黑暗。
寨门大启,两侧人头涌涌,有旷工有家眷有孩子,或粗犷或稚嫩的脸上喜笑颜开,欢声雷动,迎接他们主人的到来。
栾邑重归韩氏的消息已传回了,矿区更加兴高采烈,一张张最真挚的笑脸,迎接韩菀。
韩氏给他们安身立命之地,矿区就是他们的家。
韩菀情绪也不禁高涨起来,她下车换马,握紧缰绳,挥手致意。
她想起上辈子。
又想起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