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摇了一摇,浊灯照得赵严正脸上翳暗不明。顷刻,赵连雁嗤笑一声,嘲道:“给承德帝当牛做马了这么多年又怎样?官至九卿,镇北数年?粮草行兵都要文人相劝……啧,你这个柱国大将军当的可真是”
赵严正拍桌让他住嘴,拿起信拆开,一目十行地看,神色愈来愈冷。
他看到第二张的时候,眉目倏然一皱,征战多年的大将,纵使敌军突袭都不会慌乱,此时心里居然“咯噔”了一下。
信上明明白白地写着,梅玉温已有身孕,柳濯月完婚将近两月。
前者他也早有预料,可大儿子成亲不是明年的事吗,也过于突然了些。
更让人眼皮一跳的是,他曾听过赵连雁口里喊过什么‘江漾’‘漾漾’,纸上却也清楚地写着柳濯月新妇名叫江漾,后行郎中的嫡女儿。
赵严成捏紧了薄薄的信纸,压下心中疑惑。
他定了定心神,眼皮一掀,扔给赵连雁一囊袋酒,自己拈了杯茶喝,慢慢道:“尚京传来消息,你母亲怀了身子……”
赵连雁灌了一口酒,沉默不语。他从未叫过赵府中的另外两个妾为母亲过,他这么说,便只能是梅玉温了。
虽然他也拿此嘲笑过赵严正,但是私心里,谁希望自己的生母和别人又有了孩子。
几月之前去向梅玉温贺生的时候,他就明白自己和那个家的隔阂已深。她太过歉疚,把他当那一碰就碎的瓷器一般,礼数周全,小心翼翼。
却也更显这几年来别离的生疏。
赵严正又道:“你哥成亲了,你可知晓?”
哥哥那边的信,已经断了几个月了。
赵连雁垂眸摇头,鸦羽般的睫拉出一道长长的影。
于是他似漫不经心般又问:“你前些日子说的心悦的女子,是哪家姑娘?”
赵连雁侧首看他,狭长凤眼一凝,饱含寒芒,问:“你管这个作甚,就算她是个布衣女子,是我娶,又与你有何关系?”
这话一出,赵严正便知他想歪了,只道:“你只告诉我是哪家,我又不会管她家室门第高低。”
他想了一想,介时按流程还不是得给赵严正敬茶,于是道:“好像是个从五品,后行郎中?她爹我不清楚,她娘亲是官商苏家的女儿。反正她很好,到时你可不许冷脸,我大抵也不会住在府上……”
他劈里啪啦说了一堆,赵严正脸色却越来越差,他见状也直接沉了脸,冷声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大战即在眼前,赵严正不可能为了这种事情扰本将心绪。大抵也是少年人单相思一头热,只是这关系确实乱糟糟的。
良顷,赵严正把信纸放在烛台中烧掉,薄薄的纸张刹那间就被火舌吞噬,残灰爆出橘黄色的火星,落在地上。
赵严正沉默良久,又过半晌,赵连雁差点又提起银枪,他才缓缓道:“赵家满门忠烈,报效的是国,不是君。国与家,总要选其一。”
“你跟我这么多年,其实知晓那两个姨娘是承德帝送来的,我对她们也并无什么感情。”
“只是梅娘眼里容不了沙子,我也从中做出来选择,怨不得谁。”
他顿了顿,叹了声气,算是回了他的话:“回你的营帐去,年轻人的情啊爱的,我管不着。”
赵连雁冷冷哼了一声,头也不回的就走了,只是赵严正瞧他那背影,无端的睨出几分萧瑟孤独来。
这可真是,怪愁人的。
(弟弟:得 ? 就瞒我一个是吧。)
第四十五章
边关冷寒,狂风搅着漫天的雪,凛冽地吹涌在辽阔的天幕上,像是阴号狂啸的恶鬼。即使穿得再暖,那风也像刀子似得刮的人面皮发疼。
玉塞关城以南,是绵亘不绝的黑山,山脉之下,是赵国连营。从山上俯瞰,这些营帐内微弱的火光,连接成星星落落的赤影,在黑寂的夜里绵延出最后的暖意。
朔雪寒冬,那伏于林中的蛮寇们必撑不过十天,大战在即,若此战一胜,春天就可以回去了。
赵连雁脱下棉甲,把缠在身上带血的布条褪下。那蛮寇将军身长九尺,一把阔斧使得虎虎生威,砍在他右肩时,赵连雁的枪也死死插进了他的喉咙,兜头浇了赵连雁一身的血,现在想起来,似乎还能闻见那经久不散的腥臭。
幸而他警觉旋身避开了要紧位置,只被斧尾割开了一道长两寸深二厘的口,若再晚一瞬,整个臂膀都要掉。
这种情况,已经发生过无数次了。
他现在身上遍布大小伤痕已有数十道,狰狞地刻在原本光滑洁净的肌理上,着实渗人。赵连雁趁着油灯还旺,仔细数了一数,足有十三道。他把灯放下,眉头紧紧地皱着。
帘帐掀起,一道寒风掠起,一位副将拿着几个烤好的芋薯,正准备扔给赵连雁。
抬眼一看,惊道:“你怎在这数疤?”又笑骂,“忒娘!”
这副将叫王浩,世代将族,因是庶出,比旁人多了些努力刻苦,在军队稳扎稳打,除了还有些少年心性,也是个沉稳可靠之人。
他比赵连雁大个几岁,前几年抵抗流寇时,一道暗箭趁他与敌军交缠时瞄准他背后,被赵连雁一枪挑下,那冷箭一看就是淬了毒,也算是救了他一命。
承了恩情,他就跟赵连雁多了些往来,少年人很容易便能聊在一起,王浩更是直接调来了赵连雁的营帐,共同相处数年之久,颇为熟稔,知根知底,如今也能兄弟相称了。
赵连雁听到来人声音,也不抬头,一边撒药缠绑带一边道:“你懂个甚,满身的疤,小姑娘肯定不喜欢。”
“得,又是你那个小相好。”他咬了一口正烫的芋头,囫囵不清道,“你可让咱歇歇吧,一天到晚都是你的小姑娘,耳朵都要被你念废了。”
又道:“若是心悦你,心疼都来不及,怎会嫌你的疤丑。”
赵连雁拿起一个芋头啃,咽下满口苦涩,闷闷道:“她现在肯定还怨我呢,要是再变丑了,就更不讨人喜欢了。”
王浩拍了拍他的背,宽慰他:“这仗打不久,冬日雪路难行,粮草和兵力都不能久战。”
他又想这些赵连雁又何尝不懂,便又道:“你那小相好不是才刚及笄,还未到许婚的时候吧。纳吉请期三书六礼怎么说也要个小半年。明年开春你就回去了,还怕抱不到美人归?”
赵连雁摸了摸自己沉甸甸的心口,喃喃道:“我总是觉得有些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