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漏下的两个人,是他分别送给迟雁声与祝东风的礼物?。
这两位,前者是当朝次辅, 出身寒门, 如今是清流一派的中流砥柱;后?者官拜吏部尚书, 是世家朝臣里举足轻重的人物?。而他的老师宿千山,与这两位俱是交情不浅。
只可惜后?来他的老师被牵扯进贪污军饷的重案里, 连同他在内,全?家上下三十口人无一幸免,皆被处斩。
迟雁声与祝东风却从始至终不曾露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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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他这次回?定?京,一是要收拢人心?,稳握大权,二是要查清当年老师枉死的真相。这两件事,都绕不开迟雁声与祝东风。
他需要一个机会试探清楚, 这两个人对?他的态度。
那两名逃脱的叛贼, 就是这个机会。
“那两个人, 确定?已经落进了迟雁声与祝东风的手里?”
苍叙点头:“公?子放心?吧,我们的人在暗处看着,不会有差池的。”
迟雁声的夫人善名在外,每月月底会在春荫河一带开棚施粥, 那两条漏网之鱼身上背着叛贼的名头, 即便侥幸逃脱, 也不敢贸然现身, 想要活下去, 只能?改头换面,扮成逃难上京的流民去粥棚混口饭吃。
然而迟雁声在朝中树敌众多, 又怎么能?放心?自己的夫人只带几?个杂役仆妇出门。粥棚附近四处都有他的暗哨,两名叛贼一出现便被暗哨注意到他们身上俱受了重伤,举止走动与常人并不相同。
只可惜不止暗哨有心?,那两名叛贼反应也不慢,几?乎是对?方一动,他们就分散开去,最?后?只一人被带回?了迟府。
而另一人则是慌不择路撞上了祝东风下朝回?家的马车,被他的贴身侍卫看出端倪,提回?了祝家。
为免公?子忧心?,苍叙又道:“从头到尾,我们的人没有露过脸,更没有泄露过自己的身份,他们既不知自己是被什么人关在了别庄里,也不知道迟夫人施粥的事是我们故意透露出去。从他们出现到被抓,我们在其中的手笔都隐在幕后?,不会有人查到我们身上,公?子大可放心?。”
谢玄奚淡淡“嗯”了一声。
他自然知道其中不会出差错。
只是他从离开雍州时,就一直在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如今就要验收成果?,即便是他这小半生运筹算计从无败绩,到了这时,心?中也难免生出波澜。
他低下头,注视着白瓷盏中缓慢升起的那一缕碧色茶烟。
不多时,外头传来下人的禀报,打断了他的注视。
迟雁声来了。
这是谢玄奚第一次见到迟雁声。
他穿着一袭群青色长袍,衣裳被洗得褪了色,显出陈旧而和缓的意味来,像雍州城里深秋时节苍凉的山水,与萧然的风日。
他面容瘦削,脸色暗黄,这暗黄并不是染病之人脸上那种没了精神的羸弱虚亏,而是一种近似于土地的,沉默而结实的质感。他并不年轻,但是一双眼却灿若明星,黝黑的瞳孔中闪烁着盈亮的光泽。
谢玄奚朝他微微一拱手:“迟大人远道而来,晚辈有失远迎,还请大人见谅。”
迟雁声笑?着将他扶起:“何须如此客气,算起来,我与你老师曾是好友,你在我这儿,与自家子侄是一样的。今日来得突然,你不要见怪就好。”
“晚辈惶恐。”谢玄奚垂下眼,语气也低落下去。
迟雁声拍了拍他的肩膀,无声叹了口气:“若是你老师还在,今日就该是我们三人同坐一席,把酒言欢了。当初事出突然,即便我知道他是被冤枉的,但也来不及为他奔走……你是他的学生,对?我心?有怨怼,我不怪你。”
谢玄奚仍是低头:“晚辈不敢。”
他在心?中猜度起迟雁声说这番话的用意。
下一瞬,却又听他话锋一转,问道:“今日是琼阳郡主?生辰,崔家宾客如云,怎么你却没去?”
谢玄奚淡笑?一声,四两拨千斤地答他:“既是宾客如云,想来有我没我也无区别。”
迟雁声终于偏过头去看他。
宦海浮沉近四十年,他一路走来,见过不少人。
有人少居高位,春风得意不知收敛,风光过后?便跌入深渊,再也爬不起来;有人辛苦藏拙,自小习得韬光养晦,一朝际会得遇风云,自此锋芒毕露;也有人表里如一的浅薄粗鄙,分明是盘中鱼肉,还以为能?作砧上刀俎。
然而谢玄奚,和他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他太年轻。
寻常郎君在他这个年纪,多有气盛。就连迟雁声自己,在方及弱冠的时候,也曾写?下“世事劳碌不堪书,天地日月入我壶”的疏狂诗句。
然而谢玄奚却温和皎洁得像一个雪日,十足地干净而清白。
好在,提到崔宝音时,他的态度即便不算恶劣,但也没有谄媚。
这对?他而言已经足够了。
迟雁声索性不再去想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总之来日方长,往后?他们多的是时间。
他收回?了思绪,如同一个真正和蔼可亲的长辈一般对?他道:“我知道你一直怀疑摄政王与你老师的死有关系,但崔家毕竟树大根深,万事须得徐徐图之,不可操之过急。还有琼阳郡主?,你或许不喜欢她?,但也不要轻易将人得罪了才是。”
他语重心?长地道:“她?不仅身份尊贵,还深得宫中太后?喜爱。”
谢玄奚感激地看向?他:“大人说的是,晚辈定?当铭记于心?。”
迟雁声点了点头:“还有一事,此前你出城捉拿叛贼,我听说事情办得极好,陛下还对?你赞赏有加?”他微微笑?了笑?,“若是你老师还在,想来这会儿该高兴地把我灌趴下了。他从前就常与我写?信,说自己收了个多好的学生。”
说到这里,他神色微敛。面上笑?意又淡下去。
从前人事总是温情动人,然而如今故人不在,这山河远阔也只剩下满面风尘,实在教人心?中落寞。
谢玄奚听他说起这件事,神情微顿,而后?终是有些赧然地开口:“说来惭愧,事后?审问叛贼,才知道他们逃出去两个同党,只是不等我细问,那人便已经咬舌自尽……此事是晚辈做得不够周全?,有愧陛下,”他说着,顿了一顿,又补充道,“不过晚辈已经命人下去暗中搜查了,想来不日便能?有消息。”
迟雁声哈哈一笑?:“不必等啦!贤侄道我今日为何登门?正是为了这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