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鬟轻声答道:“从前院子里伺候的下人,上至贴身丫鬟,下至粗使?婆子,都是老爷为小姐精心挑选的,老爷出事后?……小姐十分伤怀,便将她们都遣走了,重又去牙婆那?儿挑了奴婢进府中。”
两人说着话就到了徐瑶簪的厢房外,小丫鬟上前叩门,通禀道:“小姐,有客到。”
不多时,门从里面被?打开,穿着一身素衣的徐瑶簪见着来?人,微微垂眼:“郡主怎么来?了?”她转过身,关上门,欲要将人带去花厅说话,谁知崔宝音却一把按住她的手,“不劳烦徐小姐,方便的话,我们就在?你闺房中说会儿话?”
她说罢,已经推开门,虽是客,却一副主人姿态:“徐小姐,请吧。”
徐瑶簪无法,只?得对小丫鬟道:“去厨房取些素点来?,我与郡主说会儿话。”
折萱照例守在?门外,不许任何人靠近。
两人一前一后?地进到房里,崔宝音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番房中的陈设,看起?来?素简,但无论是桌椅家具,还是香炉烛台,俱皆精致,非寻常富贵人家可?及。若非她知道徐瑞不过翰林院一个五品官,虽称清贵,却无权财,恐怕都要怀疑徐瑶簪是出身公侯之家。
徐瑶簪已去到窗下:“郡主喜欢喝什么茶?”
她在?心中思?量着崔宝音的来?意不知她是自己单独来?此,还是得了谢玄奚的授意。
她转过头,见崔宝音坐在?紫檀玫瑰椅上,微微笑道:“父亲在?时,总觉这檀木颜色老气,原是想寻鸂鶒木,只?是此木难得,这才退而求其次,选了檀木。”
鸂鶒木。崔宝音暗暗撇了撇嘴,她那?儿也才一套,还一直收在?私库里,舍不得拿出来?用?,只?博古架上摆了一座用?边角料雕成的小迟芳馆。
她又笑着将话挑明,语带怅惘:“听闻宫中贵人养鸟,金丝筑笼,上缀宝石,如此奢贵,我从前是不信的,直至后?来?,自己也成了这笼中囚鸟,方才懂得了。再华贵的笼子,终究是笼子啊。”
“数日前冲撞郡主,本是无心,后?来?在?书肆得郡主一声恭喜,郡主心怀坦荡,瑶簪却深觉难堪,这才将话搪塞了过去,却没想到郡主今日竟会登门,瑶簪方便问一问郡主,今日来?此,是有什么贵干吗?”
崔宝音泰然抬眼:“茶我便不喝了,要说贵干,也谈不上,只?是听闻徐瑞之死恐怕将要结案,这才特地想着,来?见一见徐小姐,或许徐小姐会有话同本郡主说呢?”
“毕竟当初在?茶楼上,徐小姐冲撞本郡主,怎么看也不像是无心的巧合,只?是没想到,在?那?之后?,不过短短半月,徐大人竟就死了,难道这竟也是巧合?”
徐瑶簪一直以?来?高高提起?的心,终于在?此刻落了下去。她苦笑了一下:“郡主心中分明已有定论,何苦再问?”
她知道自己做的不高明,从桥东巷回到府中之后?的每一天,她都觉得像做梦一般。只?是她从未做过这样令人煎熬的好梦,有时候恍惚醒来?,竟分不清今夕何夕,好像下一瞬徐瑞就会命她的侍女为她梳洗穿戴,然后?将她送出府去;亦或者立时就有官府命人闯进来?,要捉拿她。
她太累了。
既然迟早东窗事发,不如索性就说出来?,趁还有人愿意听一听她说话。
她坐在?窗下,转过头看窗外的梨花:“郡主既命人查过我,恐怕也知道,及笄后?,我曾有过几任婚约,与我定亲的男子,家世一个高过一个。然而这又算得了什么?”
她冷笑一声:“他钻营的手段,可?不仅止于此。十四岁那?年春日,我有了意中人。他知道后?,大发雷霆,将我锁在?院子里,直至及笄,他终于命人打开了院门。”
那?时候她以?为徐瑞只?是太生气了,只?要他们心平气和地谈一谈,她好好认错,他就会消气,他们就会回到从前父慈女孝的日子。她也想通了,养育她十四年的爹爹,自然是比谁都重要的。
却没想到,那?天她饮了一盏父亲递过来?的茶,待再醒来?时,人已经在?城郊的一处宅子里,被?一个从未见过的男人破了身子。
她哭,她闹,她质问,谩骂,寻死觅活,然而徐瑞自始至终,只?冷眼相看,将她院子里粗使?洒扫的婆子婢女都换成那?等又聋又哑的仆妇,又把她身边贴身伺候的丫鬟换成了他的眼线。从此她成了权贵专享的暗娼,表面上看是冰清玉洁的徐家小姐,暗地里却不过是个玩意儿。
“我逐渐不再反抗,他以?为我麻木了,然而……”她低低一笑,语气说不清是怜还是哀,又仿佛什么都不是,只?是淡薄,只?是平静,“偶尔我也想,倘若我真的麻木了,是不是会好一些,不过两腿一张,就有数不尽的珍宝奉到我眼前,紫檀木,羊脂玉,翡翠玛瑙,织金锦裙,多少人羡慕不来?的好处,可?是说到底,我与这些东西,又有什么区别?”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可?我没办法死。第?一次我寻死时,他让人将我按住,让我眼睁睁看着他是如何将我自小养的一只?白猫生生剥了皮,第?二次,我企图用?剪刀自尽,被?他发现,他就握着那?把剪刀,捅到了陪我一块长大的青兰手上。我从前不高兴时,青兰总会给?我做好吃的点心,为我绣小猫叼花的手绢,可?她再也做不了这些事了……”
她转过头,望着崔宝音,面上神情似哭又似笑,“郡主,我死不起?第?三次了,你知道吗?”
她没办法死,那?就只?能让徐瑞死了。
她开始装乖,无论徐瑞给?她安排什么人,她都应下,再也不哭闹,也不再像从前那?般,每次事后?都在?浴桶里泡到睡着,又将自己锁起?来?,不吃不喝,直到徐瑞逐渐放低戒心,相信她是真的想开了,应许她偶尔可?以?带着婢女出门。
“那?时冲撞郡主,的确是有意的。”她低声说道。
她听说了琼阳郡主与丛霁的事,便很天真地想,说不定琼阳郡主也会愿意帮一帮她,虽然她身无长物,唯一有的这些东西,来?路太脏,在?郡主面前也算不得珍贵,虽然她与郡主素不相识,但那?时候,她是很想赌一赌的。
崔宝音堪破她的心思?:“所以?你本想借我的手处置了徐瑞,可?后?来?为什么没走这条路?反而铤而走险……”
倘若她知道这些事,一定会帮她的。
徐瑶簪垂眸:“因为我等不了了。”
徐瑞能说动卢家为他升任户部侍郎的事出力,其中最费心的人是卢家二爷,卢谦。他费尽心思?将她送到了卢谦床上,为的便是此事。然而他们的勾当却被?卢二夫人发现了,为了平息卢二夫人的怒火,她必须得死。
这世道,多可?笑啊。
“我想死时,所有人都拦着我,让我必须要活下去;等我终于愿意活了,却又要被?逼着去死。怎么会这样呢?瑶簪瑶簪,到头来?,终究是人如其名,不过一件玩物,碎与全都得由人,自己半点做不了主。可?是郡主啊,”她抬起?手,将被?风吹乱的鬓发挽到而后?,语气轻得像风又像雾,“我偏偏不愿意。”
一个是贪图权势的父亲,一个是色欲熏心的丈夫,一个是出身高贵的妻子,她在?其中,不过是被?献上高台的一件祭品,怎么会最后?是该她死?
“郡主知道我是怎么杀的徐瑞吗?我一早便知道他要去赴宴,于是特地算着时间?出门,借口身体不适,先去了医馆,买了蒙汗药下在?随身带着的水囊里,等在?桥东巷,又支开小厮和丫鬟,将水囊里的酒灌进他嘴里。”
回想起?当时的情形,她脸上逐渐浮起?红晕:“然后?他就倒在?了我面前,像只?令人作呕的肉虫一样,浑身上下没有一根骨头。那?时候我真想找把剪刀,将他的皮剥了,又或者将他浑身都捅满窟窿,可?最终我什么都没有做,就那?么看着他,然后?像拖一条死狗一样,把他拖到了水边,然后?看着他的身体逐渐沉到水里,直到河面上重归平静。”
“后?来?一整夜,我都难以?入眠,一闭眼就是他浑身湿漉漉地站到我面前,一会儿说要让我也尝尝被?淹死的滋味,一会儿又骂我贱人,竟敢害他……直到他的死讯传来?……”
她抿着唇笑了笑,很浅淡的弧度,但却是从未有过的真心与释然:“其实这些天我也没睡好,但是今天见到郡主,我忽然想通了,原来?我也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怕死,只?是怕自己死了,该死的人却还好好活在?世上,安享荣华富贵。本来?也就是呢,”她抬起?手,窗外灿烂的春光照得她那?只?手纤白得仿佛透明,好像从来?都这样干净而不染尘埃,“我这样的人,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她已经彻底被?徐瑞毁了。她这个人,现如今不过是一副躯壳,唯一有的,只?是玩物一样的名字,肮脏丑陋的身子,与沾满鲜血的一双手。
她徐徐叹了一声:“其实我也想过,我分明是他亲生的女儿,他怎么忍心这么对我,后?来?才知道,原来?当初我娘心有所属,是他使?了手段,才娶得我娘,后?来?他们虽然成婚,他心中却始终怀疑她与旁人有首尾,我娘是被?他活生生掐死的。后?来?再有了我十四岁那?年的事,他便觉得,我果然是我娘的种,天生的下贱胚子。”
“早知怎么也躲不过官府的搜查,当初我就该将他千刀万剐,祭奠我与娘亲的血泪。待我死后?,也想去地底问一问我娘,怎么给?女儿取了这样一个名字,真不好听啊。”
“那?就换个名字,往后?好好地活。”崔宝音斩钉截铁地道。
“什么……?”徐瑶簪的笑意滞住,愕然抬眼。
崔宝音起?身行到她面前,握住她的手,认真而坚定道:“我说,那?就换个名字,往后?好好地活。为了一个死有余辜的烂人赔上你的命,这也太不应该。”
“可?我……”徐瑶簪抽了抽手,却没抽动,她低声,近乎是哀求道,“您先松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