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1 / 1)

卫婉看破不说破,只望着她叹了口气:“别想那么多了,来,帮我誊抄目录。”

叶南晞开口道:“我不会写字。”

卫婉诧异的回过头:“怎么会?你既然识字,哪里能不会写字?”

叶南晞一摇头:“我的确识字,只是不大会用毛笔,写得很不好。”

卫婉心中了然,紧接着思绪一转,忽然有了个主意:“那不如我教你写字罢,写字能静心。”

反正也是闲来无事,整理书的事情并不着急,不如教叶南晞写字来的更有乐趣,顺便让叶南晞转移注意力,不必一直沉浸在煎熬里。

牵着叶南晞的手站在桌案前,卫婉亲自铺好宣纸,从认笔开始教她,然后提笔蘸墨,从最简单到笔画开始,一步步做示范给叶南晞看。

叶南晞这会儿心思烦乱,但见卫婉教的这样认真,不好不用心学。

写字能静心,这话不假。很快,叶南晞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笔尖上。淡淡的墨香萦绕

在鼻尖,不知不觉间,窗外开始下起了雨。

这是今年的第一场春雨,来得很急,从细雨纷纷到大雨瓢泼不过是转眼间的工夫。虽是春雨,雨滴里仍存着冬日遗留下的凛冽之气,打在人身上像针刺似的,凉冰冰,麻酥酥。

上仪殿前的冯钰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在雨中依旧跪的四平八稳,岿然不动。

风疏雨骤,天空呈现出灰蒙蒙的青白。

不多时,萧绰毫无预兆的从蒙蒙雨幕间显出身形。他迈开大步疾冲到冯钰面前,身边还追着位替他打伞的小内侍。

踩着水花站定脚步,萧绰居高临下的冲雨中的冯钰,怒吼道:“冯元忱,你这是在逼朕吗?”

不论旁的,单听他毫不留情的对自己直呼其名,冯钰就不禁心底悚然,可他仍旧面不改色:“臣不敢。”

萧绰阴沉着脸:“你不敢?你当众跪在雨里,难道不是故意做给旁人看?逼着朕杀了你,让天下人都知道朕是个多么蛮横残暴的昏君,又或是你算准了朕不敢动你,以此胁迫朕,好趁机达成你的目的!行啊,朕看错你了,原来你和那些沽名钓誉的文臣们并无二致!”

文臣!

冯钰忽然想到上月宁昌宫那件事。

宁昌宫年久失修,梁柱出现数道裂缝。由于位置偏僻,空置多年,梁木有损也是寻常。内官监将此事报给萧绰,萧绰得知后,直接让户部拨银子去修缮,哪知事情刚开始就卡了壳。

银子要从户部掌管的内库拨,户部尚书杨选当即递折子,化笔如刀,上书直指萧绰“陟罚臧否,不问民事,唯沉溺享乐,挥霍无度,理乱国危,恍若亡国之兆也。”

这简直是指着萧绰的鼻子骂他是亡国之君。

萧绰看过之后勃然大怒,责人赏了杨选廷杖六十。杨选年纪刚过四十,六十廷杖不至于要他的命,哪知他患有隐疾,行刑刚过半,他突然昏厥过去,险些当场毙命。

此事在朝野掀起轩然大波,众人在称赞杨选刚正不屈,是位谏臣的同时,暗贬萧绰为君失德失治,轻重失宜。

萧绰憋了满肚子委屈,万万没想到自己当了皇帝,居然还能被臣子欺负。他恼恨到了极致,恨不能提刀去杀人,好在冯钰及时出现劝阻了他。

冯钰跪在地上抱住他的腿:“陛下杀一个杨选容易,杀十个呢?杀百个呢?文臣中看似派系林立,说到底仍是利益共同体,自然会站在杨选的立场上讲话。他们难道不知道陛下的委屈吗?无非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以此求个诤臣的贤名,企盼来日能在史书上多添一笔功德,哄得子孙后代替他们多立几座牌坊。所以,陛下,一时的雷霆之怒根本震慑不住他们,若想根治,只有重立君威,使威柄在御。”

当时的肺腑之言犹在耳畔,冯钰心头一震,萧绰竟这般忖度自己。他既心痛又委屈,然而并没有将这样的情绪宣泄出来。心思在脑中绕了几个圈,他很快理清楚了条理,随即仰起脸,任由雨水打在脸上。

“陛下……”苍白的嘴唇在雨中颤抖,连同声音也变得沙哑而艰涩:“臣与他们不一样,他们有家人扶持,有亲族倚靠,有祖先庇佑,而臣……臣是宦官,什么也没有,臣……只有陛下。”

第54章 054惊蛰

冯钰接着说道:“臣是您的人,陛下处置文臣属于国事,处置臣则是家事,既是家事,又如何敢有胁迫的心思?您纵使真杀了臣,旁人也不敢置喙半个字。”

雨越下越急。

萧绰愣怔怔的盯着冯钰,良久,他态度坚决的打发走打伞的内侍,然后俯下身,蹲在冯钰面前,在雨中与他的视线保持其平。

雨水噼里啪啦地砸在萧绰身上,在他碧色的衣袍上印出点点墨色的痕迹。很快,他的衣裳被雨水淋透,滴滴答答的雨水顺着衣角往下滴。

“你还当自己是我的人?”萧绰锐利的目光似刀子般抵在冯钰眉心。

“陛下。”冯钰目光痛切:“这些年臣待您的心,您当真未有丝毫感知吗?人都说宦官对主子最要紧的便是一个忠字,可臣自认为待陛下远不止如此。自打那年将陛下从大火里背出来,臣的心里便再无旁人,只有陛下。多少利益诱惑曾摆在臣面前,臣都没有动摇,不是臣的定力有多强,而是臣对陛下根本无所求!不求名不求利,只求陛下能得偿所愿,永享安泰,不必再在担惊受怕中日日煎熬。”

萧绰鼻翼隐隐翕动了一下,抬手捋了把脸上的雨水,他愤愤然地大声道:“可是你现在变了,你与朕藏心思,耍心眼儿,还敢和朕抢东西。你这是藐视朕!你该死!”

“南晞她不是什么东西,她是臣心之所向。”冯钰眨巴着眼睛:“没有她就没有今日的冯元忱。陛下,臣十岁那年初遇南晞,是她救了臣的命,是她将臣从绝境中拖了出来。从那刻起,她就成了臣心里的光,无论这光能否能照在臣身上,臣都会对她心生向往。”

萧绰咬牙切齿地开口道:“你是在与朕论先来后到?”

冯钰摇了摇头,眼眶通红:“不,臣是想说,南晞是光,可陛下对臣而言,是臣存在的意义。臣的学识,臣的性命,皆是为陛下所用。若无陛下,臣一文不值。臣甘愿为陛下抛肝沥胆,舍生忘死,但是向往光的心不会变。”

萧绰暗暗咬牙,咬得太用力,使得脸上的肌肉都随之微微颤抖:“朕问过南晞,她拒绝朕是不是因为有心里有别人,她不肯说,朕当时就该猜到是你。以你的性子,若不是南晞给了你底气,你怎敢与朕开这个口?”

冯钰用力抿了一下嘴唇,抿去唇上的水滴:“是,是臣。臣本以为此生注定孑然一身,孤独到死,是南晞让臣的这辈子有了另一种可能。臣知道自己不该,也不配与陛下争什么,但是臣已经见了光,便不想再退回黑暗里。”话到此处,他忽然伸手扯住萧绰的袖摆,眼睛里的光哗啦啦的颤抖了,随时面临着碎裂的风险:“陛下,您杀了臣罢。”

萧绰眉心一动。

冯钰接着说道:“臣无路可走,臣既不想对不起陛下,也不愿背叛自己。杀了臣,您就当是赐臣一个圆满。”

萧绰定定的凝视着他,目光太复杂,怜惜愤怒不甘嫉妒掺杂在一起,酿成了一口脓血,梗在他的喉咙上,随着呼吸向上翻涌。

雨越下越大,天边传来雷鸣声,轰隆隆地,震天撼地。

萧绰垂下眼,甩开冯钰的手,在雨中缓缓站起身。

冯钰茫然而忐忑的仰视着他:“陛下……”他的声音被淹没在了暴风骤雨中,只有嘴唇在动。

萧绰姿态僵硬地转过身,作势要走,抬脚之前,他似是又想到了什么,转头看向仍跪在地上的冯钰,扯开嗓子大声道:“滚!你这几日不许出现朕眼前,朕不想看见你!”说完,大跨步地往身后的殿内走去。

冯钰在雨中低下头,风暴过后,内心是异常地平静。他掂量着萧绰刚才的态度与言语,认为对方终究是软了心,不舍得杀自己,可是不杀不意味着宽恕。

君心难测,他不想再去深想,他已经赌上了自己的前途和命运,再往后,便不是自己能掌控得了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