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南晞坐直身体,正视了他:“我的意思是……你自己有没有什么打算?”
“我自己?”他愣了一下,随后回过神来,唇边漾出一抹苦笑:“太监都是终身的奴仆,一辈子供人驱使,又哪里能有什么打算呢?”
叶南晞眉心微沉。她虽然对封建社会有所了解,但当亲耳听见如此残酷的话从冯钰口中说出来时,还是感到了一阵无可奈何的愤懑与悲哀。
她背过脸去,忽然就没有再聊下去的兴致。
冯钰察觉到了她的异样,知道她是在替自己抱屈。他垂着脑袋笑了笑,反过头来开始安抚叶南晞:“我没事,我都已经习惯了。”
这话听得叶南晞更觉窝心,她抬眼看向冯钰:“你是我看着长大的,我希望你能好。”
冯钰心头漾起一股暖流:“我挺好的,真的。”
叶南晞望着冯钰,脑海中回忆起他小时候的样子,心头生出一抹怜爱的感情,她忍不住抬手抚了抚冯钰的面颊。
冯钰没想到她会突然触碰自己,肌肤相贴的一刻,他的脸颊顿时红了,紧接着头脸似火烧过般的,变得滚烫。
“南晞。”他蚊子哼似的唤她,羞怯的低下头。
叶南晞心里原本很是坦荡平常,冯钰这么一羞,倒是蓦地觉出了不好意思。她连忙收回手:“对不起,我好像又冒犯到你了。”
她总是拿捏不好对待冯钰的态度,一时觉得他是自己一手帮扶大的孩子,与他只论感情不论礼;一时又见他已经是成年男子的模样,免不得又要将他当做寻常异性那般看待。
“不……你没有。”冯钰重新将目光移回到她脸上,他双唇微启,想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说什么呢?这话怎么说都不合适。
他是自小净身的人,没做过真正的男人,没有切身体会过这当中的差别。因此过往的二十多年他活得很是认命,唯有每每面对叶南晞时,他才会对此抱有不甘。
因为不是男人,他不敢表露出爱意;因为不是男人,他觉得自己的感情对于叶南晞而言是一种亵渎。
卑贱的身份折断了他的脊梁,自卑的烙印已深埋进他的骨血里。他的感情天生带着一层如污泥般的灰暗色彩,会“弄脏”叶南晞的名声,会令她蒙羞。
轻轻呼出一口气,冯钰改换了话题:“南晞,你这次回来还有什么其他打算吗?”
叶南晞想了想,在船桨拨动江水时的“哗哗”声中开了口:“没有了,我唯一要做的,就是帮助太子登基。”
“看来我们要做的事是一样的。”话音落下,冯钰沉默半晌,忽而又出声道:“南晞,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什么?”
“你这回走的时候,能不能提前告诉我一声?好让我有个心理准备,别再突然消失,好吗?”
叶南晞沉吟片刻,郑重地应声道:“好,我答应你。”
二人乘船一路南下,短短两日,游船已行至三省交界处。由于河道干涸,水位下降的缘故,他们不得不提前下船,通过陆路进入肃州境内。
叶南晞与冯钰行走在官道上。
烈日当空,头顶并无树木遮阴,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土地被烧焦的干糊气息,仿佛一道无形的绳索,扼住两人的咽喉。二人心照不宣的保持着沉默,脚步沉重的继续前行。
随着行走得越发深入,他们发现身边逆向而行的流民也越来越多。
流民们皆是从肃州方向而来,一个个瘦骨嶙峋,形容憔悴,衣衫褴褛。当中多半是青壮年的男子,老弱妇孺极少。精神尚可的坚持往前行走,实在熬不住了,便就地坐在路边,绝望而无助的望着远方。他们目光呆滞,眼睛里毫无神采,仿佛下一秒生命的火焰便要熄灭。
叶南晞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象,仿佛行走她面前的并不是人,而是被抽干了灵魂的行尸走肉。她不动声色的观察着四周,压抑的感觉似一片乌云般笼罩在她的胸口。
忽然,不远处传来一声哀嚎。
叶南晞与冯钰不约而同地加快脚步,二人走到近前一瞧,发现是有人欺负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年老体弱,趁乱抢了老者的钱袋子。
那老者捶胸顿足,绝望的趴在地上哭嚎不止。
叶南晞看着心头发酸,她刚想上前做些什么,冯钰已然先一步走上前,将那老者扶起来,又弯腰替对方拍拂去了身上的灰尘。
老者一边用袖子抹眼
泪,一边抽噎着向冯钰道谢:“年轻人,多谢。”
冯钰的表情是从未有过的凝重,他扶着老者坐在路边的一块巨石上,自己则蹲在老者面前,仰起头,用很温和的语气朗声问道:“老人家,您孤身一人,是要往哪里去?”
那老者胡乱用袖子擦了把脸,沟壑纵横的老脸上满是绝望与无助:“去江越。”
“江越?”冯钰愣了一下,回头扫了眼周围的流民,及至再看向老者时,目光里多了几分复杂的意味:“江越离这里少说还有五百多里地,走过去最起码要十来天,实在……”他不忍再继续往下说。
前路漫漫,老者又上了年纪,精力比不得年轻人,如今又没了傍身的钱财,决计没有抵达江越的可能。
那老者也深知自己的处境,听到冯钰的话,一时又是悲从中来,声音越发哽咽:“走不过去也得走啊,总比守在原地等死强。”
江越是距离肃州最近的大城镇,只有去到那里才会有活路。
冯钰眉头紧锁:“难道官府没有发放赈灾粮吗?”
“赈灾粮?”老者一拍大腿,原本哀伤的脸上顿时显出一抹怒容:“哪里有什么赈灾粮!肃州一带到灾情自打去年便出现苗头,除了我们小石村,附近七八个村落也早已断粮数月。若非实在走投无路,老朽又何必拼了这把老骨头,冒着客死异乡的风险出来颠沛流离,求一线生机呐。”
想到如今已近九月,冯钰双目微嗔:“什么?灾情从去年便已经开始了?”
老者重重的一点头:“去年七八月间,地里遭了两次水灾与潮灾,到了九月底要收成的时候,地里又闹起了剃枝虫,庄稼颗粒无收。再到今年年初,村里已有人家断粮。官府的救济粮是等不到了,大家不得已只能去镇上买粮,奈何米行囤积居奇、积压不粜,粮价一日高过一日。晨时一石米三十钱,过了午后便会翻涨一倍。再看如今的行情,想必已是吾等草民不敢肖想的天价。”
“怎么会这样?”冯钰听的满心愤然:“官府怎会对此坐视不理!”
老者含着眼泪,痛苦的一摇头:“吾等贱命,岂能入那些官老爷们的眼?”说完,闭上眼睛,满脸皆是难以言述的悲苦。
冯钰怔愣着看向地面,震惊的说不出话来。
第13章 013寒夜
悠悠地回过头,冯钰见那老者说到伤心处,泪流不止。沉吟片刻,他环顾左右,见除了叶南晞以外再无旁人,于是从怀里取出二钱银子,用袖子挡着,不动声色地塞进那老者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