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1 / 1)

萧绰微微侧首,眸光淡漠,却藏不住一丝微不可察的异色。

叶南晞凝视着萧绰的侧脸:“我的时间不多了,多则数月,少则几天,之后便会病发而亡。”

萧绰倏地转身,目光如剑般落在她身上,眼底满是惊疑:“病发?什么病?”

叶南晞垂眸,唇边浮出一丝苦涩:“解释起来有些复杂,总之是无药可医。冯钰扔掉了我的手环,断了我回去的路。我不怪他,因为即便回去,等待我的也不过是战争与处罚。处罚无足轻重,至于战争……”她轻笑一声,笑意里透出一丝自嘲:“在我们那个时代,战争的残酷程度远超想象。往往从察觉死亡的逼近,到咽气时,只有短短的一瞬间,死后甚至连尸骨都不会留下,身体会在高温中化作虚无。所以我从未奢望过自己能成为幸存者。”

她声音渐低,眸光越发幽沉:“可是这些选择不过是我一人的取舍。对于冯钰而言,都无法改变我们即将分离的事实。”

萧绰没有说话,眼底的光却黯淡下来,当中隐匿着一股复杂的情绪。许多话他无法宣之于口,只能藏在心里。

叶南晞抬眼看向他:“我原本打算将这件事再拖延一些日子,不告诉任何人,可是陛下既然猜出了我的心思,再隐瞒也没有意义。其实我这次回来不是为别的,只为改写冯钰的结局。”

她将自己从史料上看到的内容一一道来,声音平稳,像是在讲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末了,她真诚而恳切继续道:“陛下,你我相识多年,我从未求过您什么,就这一次,给他一个善终。您是皇帝,您有能力做到。”

萧绰被她这一番话说的心乱如麻,他紧拧眉心低下头,望着地面沉吟片刻,始终是理不出个思路。于是将那繁乱的千头万绪拨去一旁,只抬头追问道:“你到底染了什么病?朕传太医来给你瞧瞧。”

叶南晞语气冷硬:“不必了,我这病,天底下无人能治。”

萧绰定定的凝视着她,情绪在眼底翻涌,他怀疑叶南晞似乎是忘了即便没有冯钰,自己与她也有着二十年的情谊,既有情谊,便可称之为朋友,既称之为朋友,又怎能看着她面对死亡而无动于衷。

可是过往的经历使得这份感情镀了一层暧昧的颜色,无法宣之于口,于是他只能拿冯钰做幌子,疾言厉色的斥道:“不行!元忱的脾气你比我更清楚,上次你离开,差点要了他半条命,你这次难不成要死在他面前?叶南晞,你这是杀人诛心!你再想想办法,你肯定有办法的,对不对?”

叶南晞侧过脸,避开他期切的目光,长久的不说话。

萧绰看出了她的无奈,深知再逼她也是无用。一口气叹出了他满满的无力与疲惫,他望着湖面静默片刻,沉声开口道:“也罢,旁的朕无法保证,但朕答应你,朕会护好他。你所说的那些事,绝不会发生。”

倏忽间一阵风吹来,叶南晞微微眯起眼,屈膝向萧绰郑重行了一礼:“多谢陛下,既然如此,便请陛下替我将此事暂时瞒下来。”

萧绰目光复杂的轻叹一声:“朕知道。”

这时有内侍走上前,说是有大臣在乾元殿正等着要面见萧绰。萧绰神色微沉,未再多言,只是走到叶南晞面前,目光深沉而怅然,轻声道:“保重。”说完便决然转身,转眼间便消失在了叶南晞的视野。

叶南晞收回目光,望着烟波浩渺的湖面,广阔的天地并未令她感觉到心境开阔,反而在心头笼罩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怅然。

湖面上有浮萍连成一片,随着风飘在湖面上。叶南晞望着那浮萍,心里忽然涌出一股身似浮萍的悲哀。再如何计划,再如何筹谋,都抵不过风的轻轻一推。

回家的路上,她满脑袋乱纷纷的,头绪太多,反而没了头绪。

夕阳的余晖将府邸前的石阶映得一片昏黄,四周的树影被拉得长长的,四下透着难言的静默。

轿子停在府门前,叶南晞弯腰钻出轿厢,耳畔传来小厮低声禀报:“大人今儿个提早回府了。”叶南晞微微一怔,随即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深深吸了一口气,将胸口的沉郁咽了回去,然后努力扯出一抹云淡风轻的笑意挂上嘴角。

然而当她跨入屋内时,这份伪装被瞬间击得粉碎冯钰迎面向她走来,昏暗的光线下,冯钰双手捧着她昨日染血的那件衣裳,布料上的血迹斑驳刺目。冯钰的指尖因用力而微微颤抖,眼眶泛红,眸中尽是难以掩饰的恐惧与慌乱。

“南晞。”他声音极轻,像怕惊扰了什么:“这衣服上的血……是怎么回事?”他顿了顿,指节收得更紧,目光不安地在她身上巡了一圈,声音越发颤抖:“你是不是哪里伤着了?”

叶南晞怔住,像是当头挨了一棒,脑子里轰地一声炸开了。先是震惊,随之是荒唐,最后才是怒意翻涌而上,直烧得她头脸发热。她想留,留不住;想瞒,刚一回来便被拆穿。老天爷简直是存心要看她笑话。

她紧紧咬住后槽牙,胸口气得直发闷。昨夜换衣裳的时候她匆忙得很,随手将衣服揉成一团塞进柜角,本想着找个时机悄悄处理掉,哪知一时疏忽,竟让冯钰翻了出来。

她实在懊恼,又实在无奈,最后索性猛地

背过身去,深深吸了两口气,想把那股滔天的烦躁压下去。

冯钰见状,心脏狠狠一揪,额角冷汗涔涔。他慌乱地绕到叶南晞面前,声音里满是哀求和惧意:“南晞,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在瞒着我?你到底怎么了?快告诉我,求你……别让我这样着急……”他的眼神仓皇而痛苦,声音止不住发颤,说到最后已近乎哽咽。

“我……”叶南晞张了张口,嗓子里却像堵了一团棉花似的,发不出声来。翻腾的气流不断向上涌,憋得她头晕目眩,胸口闷得发疼。她看着冯钰,眼里蓄了一潭无声的情绪,千言万语都挤在舌尖,最终只化作一声无奈的苦笑:“没事。”

冯钰猛地皱紧了眉,攥着那件染血的衣裳,指尖因用力过度而泛白。薄薄的布料软软地垂着,上头的血色深深浅浅,看得他眼前发黑,呼吸都不稳了。他不敢相信,甚至不愿相信,可他从小便学会看人脸色,最擅长的便是察言观色。叶南晞那副模样,哪是什么“没事”?她在骗他,她一定在骗他。

他深吸一口气,嗓音绷得极紧:“怎么会没事?出了这么多血,这怎么可能没事!难怪你昨天忽然换了衣裳,你故意在瞒我。”他说着,猛然抬头,眼神里透出几分近乎固执的倔强:“你是不是病了?”

“算是吧。”她笑了一下,极轻,极淡。

冯钰浑身一震,心脏狠狠往下一坠,直直跌进冰窟窿里。他死死盯着她,在不知不觉间屏住了呼吸。

看来这病很是棘手,否则叶南晞不会是这般逃避的态度。

他不敢向她细问病得有多重,也不敢追问这病究竟是怎么来的,因为无论得到什么答案,都改变不了接下来要面对的现实。

“我去请郎中来。”他丢下这句话,转身便往外走,脚步急得像是带了风。

片刻后,太医院的杨殊被请了过来。

杨殊如今已升任院判,素日里专管照料萧绰的起居病疾。方才萧绰在宫中听闻冯钰急匆匆去寻太医,二话不说,直接做主将人派了过来。杨殊匆忙赶到府里,还未落座,便被冯钰催着提脉诊断。

诊脉的过程并不长,叶南晞静静坐着,伸出手腕,任由杨殊替她搭脉。杨殊将手指落在她的脉门上,片刻后,眉头蹙了起来。

医者素来寡言,杨殊没说话,只是将手收回,起身对着冯钰略略一拱手,便自顾自地出了屋子。

冯钰三步并作两步,紧紧追了出去。两人一路穿过回廊,行至一处月亮门前,杨殊停下脚步,轻轻拢起袖子,掌心贴着掌心,像是要借着摩挲的力道驱散心里的不安。片刻后,他抬起眼,望着冯钰。

“夫人这病症来得奇异,不似寻常疾病。”他语调缓慢,像是每一个字都要在舌尖斟酌三分才肯落下,“可若依杨某的见识来看……已有血竭之兆。”

月色如水,洒在青石板上,泛出一层薄薄的冷光。

冯钰的心猛地一颤,像是被人用刀生生剜了一块,连声音都带上了破碎的气息:“什么意思?”他的嗓音发紧,透着难以察觉的颤抖:“你说清楚。”

杨殊抿了抿唇,目光在他脸上停了一瞬,又移开,像是不忍直视。他是行医多年的人,见过太多生死,可这一刻竟有些迟疑,不知该如何将这至暗的真相剖开。

冯钰盯着他,情绪像是绷在一根拉到极致的弦上,他攥紧拳头,咬牙催促:“你快说啊,别这般支支吾吾的。”

杨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终究还是开了口:“冯公公,您还是”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似乎在寻找措辞,最后却还是落得平直无情:“还是早些为夫人准备后事罢,恐怕……也就是一个月左右的事了。”

夜风吹过,带起廊下的一角帘子,像是要把这句话吹散。

冯钰的耳朵嗡的一声,脑子里刹那间一片空白。他整个人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像被掐住了。片刻后,他猛然睁大眼睛,目光猩红:“你胡说八道什么!什么后事?她好好的,她能吃能睡,能走能动,哪里像是要准备后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