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钰的目光黯淡下来:“怀贞是孟释的小儿子。”
叶南晞倏地一愣,确认性地追问道:“你说谁?”
冯钰侧头看了眼门口,确认门外无人后,才压低声音再次开口:“当年孟释在边关养寇自重,犯的是叛国死罪。事发后,陛下震怒,敕令孟氏族中十二岁以上男丁尽数处斩,不满十二岁的,则没入宫中为奴。怀贞上头原本还有两个兄长,皆因这场变故丧命,全家只剩下他一人。他当年才十岁,年纪不大,但是已到了该记事的年纪。想来他本是世家贵子,朝夕之间家破人亡,从云端一脚踏空,跌落进了泥沼里,当中苦楚难以言表。可是这些都还不是最苦的……”
话题过于沉重,他深吸了一口气,才勉强将胸口的郁涩压了下去:“别看宫里人个个体面,其实里面藏污纳垢,恶意不少。一些人知道了怀贞的出身,便趁机落井下石,变着法儿的欺辱他。那年冬日,天降暴雪,他因为一点无足轻重的小事被罚跪在殿前。我偶然从殿前经过,看见他的时候,他已经活生生的被冻晕过去,身上覆了一层雪花。我当时实在不忍心,索性将他抱走,后来就顺势把他留在了身边。”
叶南晞听得心头发沉,有心想说些什么,却是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冯钰继续说道:“其实他本名不叫怀贞,这名字是我给他改的。我与他说,这道宫门便是他的奈何桥,过了桥,前尘往事便都得忘了,实在忘不掉的,便藏起来,总之往后得换种活法儿,把自己当成个新的人。孟这个姓氏没能给他带来长久的富贵,反倒成了枷锁,索性不如隐去,平日里只称怀贞。怀者,抱也,藏于心;贞者,正也,固于志。怀贞者,心怀坚贞,守正不阿,如松柏之挺立,经凌霜而不凋。”
叶南晞轻声念了一遍,喃喃道:“好名字。”
冯钰忽然想到了什么,浅浅地笑了一下:“这孩子刚跟着我时,很是沉闷,总是瑟缩在角落里,如今看上去大方多了,是不是?”
叶南晞看着他一点头:“是,你教得很好。”
冯钰微微侧身,将脸轻贴在叶南晞的小腹上,耳侧是她温暖的肌肤,心跳的律动清晰可闻。他身子蜷缩起来,像
一只倦怠的猫,静静地偎依着她,手指不自觉地抓紧她的衣摆。
“你知道吗?”他的声音低哑,像是清晨未散的露雾,带着些许朦胧:“当年我看着雪地里的他,便觉得像极了当初的自己。”
叶南晞轻抚着他的鬓发,手上的动作不自觉地渐渐放缓。
“当初你救了我,后来我救了他……后来,我还和他说了你当年对我说过的话。”
她轻声问:“什么话?”
冯钰闭了闭眼,似是沉浸在旧时回忆里,半晌,才轻声道:“你说,人的灵魂,不该受困于那一点小小的残缺上。”
叶南晞定定的凝视着他的侧脸,晨光透过窗棂,细碎地落在他眉眼之间,衬得他神色宁静而温和,是执念释怀后特有的从容与恬淡。
恍惚间,她心头漾起了一股柔软的怜惜。她微微俯身,在冯钰的脸颊上落下一吻。
冯钰顺势回过头,对上她的目光,一双眼睛清澈见底,是一汪饱含神采的春水:“你还记不记得,腊月十七是什么日子?”
这个问题不用思考,叶南晞不假思索的做出回答:“你的生日。”
冯钰笑了一下:“不只。”
叶南晞眉梢微扬:“还有什么?”
冯钰收敛了笑意,眉眼间浮现出些许怀念:“那天,也是我们初见的日子,你就是在那一天救了我。”
叶南晞倏地一愣,晨风透过未曾阖紧的窗吹进来,带着清晨残存的微凉,将她的思绪带回到多年前的那个寒夜里。
望着她若有所思的表情,冯钰进一步解释道:“我入宫时还太小,只有六岁,根本不记得生日是什么时候,所以后来就把腊月十七当做是生日。讲道理,这样并不算错,那天我原本是必死的,因为你,我才又活了过来,怎么不算生日呢?”
叶南晞垂下眼帘,心口生出一股细密的钝痛。她静静地望着他,指尖轻轻抚过他微凉的侧脸,叹息似地感慨道:“原来你这么小就入宫了。”
她从未问起过有关冯钰入宫的细节,因为这并非什么值得回忆的事,怕贸然提起,会惹他伤怀,因而一直是避讳不提。然而此刻话赶话说到这里,她索性顺水推舟的问道:“你当初为什么会入宫?”
冯钰伸手握住叶南晞搭在自己肩头的手,指尖缓缓摩挲着她掌心的纹路:“具体的事,我记得也不太清楚。不过后来我翻阅过宫中记档,得知先帝当年派兵征战北地,带回来不少俘虏,我便是其中之一。”他停顿了一下,目光落在她透明圆润的指甲上:“我脑袋里还有些零碎的记忆,据我猜测,我大概是某位部落首领的子嗣。”
叶南晞轻轻吐出一口气,手指顺着他的发丝缓缓抚过,像是想要抚平那些旧年的伤痕:“难怪你那么看重怀贞,你们的境遇实在很像。”
冯钰低低笑了一声,眼神被晨光映得柔和,嗓音也低柔得像是清晨未化尽的寒霜:“像,却又不像,我比他幸运一点。”他缓缓抬起头,望进她的眼里:“该忘记的前尘往事,我已经忘了。有时候不忘是桎梏,忘记才是解脱。”
天色渐明,光线越发强烈。一缕阳光透过窗棂的雕花缝隙洒落进来,细碎的光影斑驳地落在屋内,映在叶南晞的衣襟上,也映在冯钰的面庞上。他们的身影在晨光中交叠,仿佛被一层温柔的光晕所笼罩。
叶南晞微微阖眼,感受着这片刻的宁静。黑夜已然褪去,朝阳升起,微风拂过窗前的竹影,带来新生的气息。她几乎有些恍惚地想,或许此刻便是最好的未来,一片光明,无需回头。
半晌后,冯钰已穿戴整齐。他推开门,晨风带着清冽的气息拂面而来。抬脚跨出门槛,他站在庭前,看见怀贞正捧着一个崭新的水壶,沿着长廊缓步走来。
新水壶比先前的大了许多,沉甸甸的,壶口氤氲着一缕尚未散尽的白雾。怀贞脚步不疾不徐,脑袋却低垂在胸口,俨然是刻意避讳着什么。
步伐从容地走到冯钰跟前,他照例恭敬地唤了一声:“师父。”随即将水壶递上,像是完成了某种使命,转身便要离开。
冯钰叫住他:“等一下。”
怀贞脚步一顿,抬起头,正见叶南晞从屋内走了出来。她一袭青衫,走动时袖摆垂在身侧轻轻摇曳,如一缕山间清风。
冯钰回头扫了眼叶南晞,转而将目光落回到怀贞身上,他在微笑的同时,声音也跟着变得轻柔起来:“怀贞,叫师娘。”
倏忽间,一抹不知所措的红晕从怀贞脸颊上升起。他静默片刻,低下头,用轻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唤了声:“师娘。”
叶南晞抿嘴一笑,大喇喇地在怀贞的后脑勺上揉了一把:“乖。”
第77章 077玉露
接下来的三日休沐,怀贞觉得师父像是变了个人。印象里的师父一贯严肃板正,如今脸上却时常挂着笑意,眉梢眼角透着说不出的轻快。
今日晌午吃过饭,他闲来无事,躲进屋子里看书。书刚翻到第二页,忽然听见外面的庭院里传来一阵嬉闹声。
这声音来的新鲜,他好奇的推开窗户,探出脑袋瞧了一眼。好家伙,他那端庄持重的师父,竟将师娘扛在肩上,二个人叠罗汉,一齐铆着劲儿要去摘树上的枇杷。
那枇杷不过鸡蛋大小,黄的半生不熟,一看便知味道不佳。可叶南晞偏偏不信邪,盯着树上那几颗黄澄澄的东西实在眼馋,非得把它们摘下来尝一口不可。
她说要摘,冯钰立刻蹲下身子,任她骑在自己肩上,心甘情愿地做她的梯子。
枇杷一共有三颗,叶南晞悉数全摘了下来。冯钰捧着三颗枇杷,走去水缸旁洗干净,然后挑了其中最大最漂亮的那颗递给叶南晞。
叶南晞接过,毫不迟疑地咬了一口。
冯钰在一旁盯着,满脸期待:“如何?好吃吗?”
叶南晞细嚼慢咽,面色莫测,半晌才模棱两可地吐出一句:“还行,你也尝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