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1 / 1)

叶南晞眉梢微扬,目光里多了几分玩味:“你不信?”

怀贞皱着眉头,很认真地回答道:“不信,我师娘十年前就去世了,所有人都知道。”

叶南晞愣住,笑容在一瞬间敛去:“你说什么?”

怀贞将所知的事一一道来,从“师娘”的死因,到当时出殡的细节,可谓是面面俱到。话到最后,他还不忘补充:“而且,你的年纪也不对,你看上去比我大不了几岁,往前倒十年,你才多大?”

叶南晞没有解释怀贞的疑惑,只是默默的低下头,消化着心底那团滞涩的情绪。

自己怎么把这事儿忘了,当年自己与冯钰是赐婚,自己突然消失,冯钰自然要给外界一个交代。死亡是最完美的说辞,可是这个说辞摧毁了她费尽心力构筑的一切。

她的身份、地位、财富、权力皆随之化为乌有。在世人眼中,冯钰的妻子、那位叶内司已然故去,那么自己该以何种身份继续存在?

心烦意乱的叹出一口气,她沉吟良久,偶然间抬头的工夫,她看见街角处有一茶摊。想到昨夜与冯钰不欢而散的对话,心里忽然窜出一个念头既然有些问题暂时问不到冯钰,何不问问他身边的人?那处茶摊正是个坐下说话的好地方。

想到这里,她回头看向怀贞:“走那么多路,累了罢?走,我们去喝口茶。”说完,不等怀贞表态,抬脚便往茶摊走去。

茶摊此刻还没到最忙碌的时候,空位还多。叶南晞随意寻了处边上的位置坐了下来。茶摊伙计走上前问她要喝什么,她回道:“两杯冰茶。”话音落下,她目光落回怀贞身上:“冰茶行吗?”

怀贞是喜欢冰茶的,只是这东西弄起来费事,平日难得喝上一回,见此刻叶南晞的提议正中下怀,他连忙飞快的一点头:“行。”

片刻后 ,两杯冰茶端上桌。那冰茶之所以叫冰茶,乃是将茶叶与冰块放在一起,等冰块化净,冰茶并一同成型。因为其萃取的温度低,冰茶滋味甘甜,不涩口。

叶南晞端起茶杯,抬眼瞥了怀贞一眼,随口问道:“你跟着你师父多久了?”

怀贞回答:“七年了。”

“他待你好吗?”

“师父待我恩重如山。”

“在你眼里,你师父是怎样的人?”

怀贞很认真地想了想,郑重回答道:“师父是君子。”

端着茶杯的手顿在身前,叶南晞抬头对上怀贞的目光:“这话怎么说?”

第71章 071君子

怀贞垂眸,双手拢着茶杯,指腹缓缓摩挲着冰凉的杯壁:“孟子云,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师父便是如此,私以为,配称得一声君子。”

叶南晞对古诗文涉猎不深,却不妨碍她听懂这句话的意思。君子当安身于正道,秉持大义,怀贞所言,分明是将冯钰比作世间贤士。若论她以往对冯钰的认知,自然是无比认同,可是有些事既然目睹,再加上史料中有关冯钰的描述,实在不能不让她生出疑虑。

身体微微向后,她仰靠在椅背上,表情十分严肃:“可是据我所知,你师父的名声似乎不算太好。”

怀贞抿着唇一摇头,语气笃定:“外面的传言,皆是诋毁。”

“诋毁?”叶南晞目光定定的凝视着他:“可是我昨日在街头,亲眼看见朝中三名大臣刚被押解入京,便越过三司会审,被锦衣卫直接押赴刑场,这件事难道与你师父无关?”

怀贞倒是不避讳此事,他神色坦然地对上叶南晞的目光:“有关。”他顿了顿,语调平稳而坚决:“可是他们该死。”

叶南晞听闻此话来了兴致,她端起茶杯,在杯沿碰上嘴唇的前一刻轻声道:“仔细说说。”

怀贞微微蹙眉,显然有些迟疑。此事牵涉朝政,而他自幼在宫中长大,深知多言是祸,在这等风高浪急之地,嘴碎的人向来活不长久。

叶南晞洞悉到了他的顾虑,她翘了翘嘴角:“你尽管说,我向你保证,你师父不会因此责怪你。”

怀贞回忆起师父待叶南晞的态度,心里有了判断。无论此人是不是自己的师娘,她在师父心里都极具分量。再者此事虽涉朝局,却并非秘闻,既然她想听,告诉她倒也无妨。

沉吟着呼出一口气,怀贞将此事娓娓道来:“那三名官员皆是河道上的人。与河道有关的官职,无论品阶高低,皆是肥缺。向来有油水可捞之处,总少不了贪墨。朝廷早在数年前便曾整顿过一次,当时河道总督落马,牵连甚广,也让朝廷窥见了漕运贪腐的一角。只是此事盘根错节,朝中各派牵连其中,治了旁人,自己亦难全身而退,于是事情一拖再拖,直到去年十月,河道沿线终于爆发了民乱。”

叶南晞心里一惊:“民乱?”

怀贞神色凝重:“河道官员众多,起初不过是虚报粮耗,贪污漕粮,到了后来,他们胆子越发大了,不仅克扣民夫的工钱,还在河道沿线设卡收税,层层盘剥,侵吞银两高达百万之数。”

简直是骇人听闻。

叶南晞颤颤悠悠地做了个深呼吸:“朝廷怎会容忍事情发展到这种程度?”

怀贞垂眸望着杯中浮沉的茶叶,语气平淡:“没办法,党争向来只问立场,不论是非,遇事互相推诿已是常态。其实那三人并非真正的罪魁,不过是被推出来的替死鬼,为的是安抚民怨。若此事交由三法司审理,即便事情进展顺利,最快也得半年方能结案,可是河道两岸的民夫哪里还等得了这么久?”话到此处,他顿了顿,目光变得幽沉:“上月,兴州一带已有数百民夫提刀闯入河道衙门,血洗了整个官署。”

叶南晞愕然瞪大双眼,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半晌无言。

怀贞继续道:“那些民夫早已被逼入绝境,生路断绝。先前一场血杀,已然让他们个个杀红了眼,没了底线和人性。若不尽快将那三名官员处以极刑,只怕事态愈演愈烈。可是朝堂上的文官们却仍在为谁对谁错争论不休,各执立场,旁的事一概不管,只想着借此机会将对方踩下去。”

话到此处,他幽幽地叹了口气:“师父向来不涉河道事务,此事本与他毫无干系。可他说此事若再拖下去,民乱终将酿成暴动。到时候暴动一起,这项罪责便得落到陛下头上去,落得个劣政之名,载入史册。”

叶南晞思索着开了口:“所以他选择挺身而出?”

怀贞点了点头:“师父直接命锦衣卫入狱提人,将那三名官员押至法场问斩。此举固然不合规矩,文官们正好借此大做文章,指控师父擅权专政、徇私枉法,甚至还有人说他想借此打压清流,以便将阉党的人安插进河道。”

叶南晞心绪翻涌,眉头微蹙,指尖轻轻敲击桌面,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位高权重既是荣耀,又是枷锁。身在其位,无论好坏,都得一肩担下。叶南晞懂这个道理,她知道冯钰难,可却不知道他竟这般难。

怪不得昨夜自己问出那句话时,他会那般激动。细想起来,怀贞的一番讲述对自己而言算是个好消息,至少让她知道冯钰的初心未变,还是她所认识的阿钰。至于史书上的记载,多半是有心之人刻意歪曲,让他背负了本不该承受的骂名。

这便好,只要问题的症结不在“根”上,其他的就都好解决。

悬着的心安定下来,她暗暗思索,盘算着该如何与冯钰说开这件事,如何向他作出必要的提醒。

与此同时,另一头的冯钰正在宫中。

今日一早,宫里有人来传他,说是陛下急召。他不敢耽搁,换了衣裳立刻入了宫。

战战兢兢的走进乾元殿,他见萧绰面色不善,猜想对方多半是要向自己兴师问罪。于是未等对方开口,他先一步跪在地上,做出了谦恭的姿态,只等着听训。

萧绰扶着桌案站起身,缓步走到冯钰面前。居高临下的审视着面前的冯钰,他幽沉的目光里带了力度,然而凝视片刻后,那抹幽沉的忽然散去,转而又变得柔和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