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无比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灵魂正随着她的心跳一起颤动。
说是血脉相连也不为过。
但他与她之间,哪来的什么血脉?
本是来解决困惑的,不料困惑却越来越多,长昀颇为无奈地闭了闭眼,一下一下摩挲着自己因虚耗过度而钝痛的手腕。
来神界已有半年,他还记得半年前,自己初上神界,小心翼翼地混在一众仙族中,祈求做她神侍时的模样。
她并非如众人说的那般盛气凌人,面目可憎,相反,她很美,即便穿着一身素净衣袍,也掩不住那惊为天人的美,像缀在海崖边的芙蓉神花,猝不及防地闯入眼帘。
长昀一时晃了神,直到她走近了,才想起自己该说些什么。
他学着旁人,说了自己姓甚名谁,来自何方。
她仿佛自有一套准则,在听完每个仙族的自述后,便能飞快地决定他们的去留,却只在对着他时犹豫了许久,最后,也没有应下。
那双琉璃眼眸扫过来的时候,里面装的是探究与审视,诧异与疑惑,仿佛要将他整个人看穿一般。
他只觉得心头一颤,甚至怀疑,她是不是已经洞悉了一切?
然而,那一日,他确实是支撑不住了。
从无尽海底睁开双眼的那刻起,他就知道,自己是个异类。
龙渊是个不见天日的地方,所以,在无数条幼龙似金似玉的漂亮身躯中,他那覆着如浓墨一般黑气的真身,就显得格外与众不同。
更何况,他们的心脏还是鲜红炽热,砰砰跳动的,而他的心却藏在一团银色冷然,缠在一起的灵光里。
被灵光缠绕的心,本就诡异,震颤着发作起来时,便是日夜不停的折磨,如钝刀割肉,几乎要将他的生机耗尽。
直到最后,连收留他的盲眼老龙都只能摇摇头说,无尽海救不了他的心疾,他要想活,只能去更高的地方碰碰运气。
龙伯或许不知道他身上的古怪,而那更高的地方,应当不会是仙界的。
仙族憎恶魔族,若他去了仙界,恐怕第一件事,便是被仙族抓起来,然后丢进天牢里等死。
能庇佑世间万千生灵的,唯神而已。
为了来神界,他费了些周折,而当她的神侍,其实是走投无路之下的死马当活马医。
她是他能找到的唯一一位神君。
可还没来得及等到一个回应,胸膛里那团灵光便倏地灼热起来,剧烈的震颤终于不受控制地达到了顶峰,他猛地被震晕了过去。
失去意识之时,眼前只晃过她略显惊慌的脸。
长昀以为自己活不成了,几日后,却在一个陌生的屋子里安然无恙地醒来,胸膛已不痛了,身上是掖得妥帖的被褥。
屋内光线昏暗,没有别人。
他迷茫地撑坐起来时,便瞥见床沿下的夹缝里落了本古籍。
古籍像是从人间修仙门派拿来的基础功法,讲的是如何引气入体,吸收天地之灵气。
在那一条条修炼法子的末尾,总会出现一笔一画,写得极认真的“无用”二字。
长昀似乎猜到了这本古籍的主人是谁。
进神殿之前,他从等候的仙族口中听到了关于这位神君的种种传闻,毫无神力,骄纵任性。
但只是那一面,他便知道,骄纵任性是假的。
他不明白,他们为何要污蔑她?
更不明白,他们这么污蔑她,竟也还有脸祈求做她的神侍?竟也还能将尽忠之辞说得那么真心诚意?
仙族确实像龙伯说得一样道貌岸然。
直到走出门,被粗粝的风吹了满脸,长昀才确定了自己还在神界,并且这些天一直躺在神殿后一排简易的居所内。
同时,他也从一只叫阿韶的凤凰口中得知,神君又一次沉睡了,可也没有交代说,要将他驱逐出去。
于是,他就这么留了下来,一边修炼,一边等待,等着向她坦白自己的魔族血脉,也等她决定是留下他,还是丢了他。
寒风穿过指缝,长昀将思绪拉回,他抬头看了眼被重重帷幔包裹的悬阁,正打算退去之际,一道爽朗的叫喊自身后而来。
“神君!神君!”
长昀顿时不太愉悦地往下绷了绷唇,转过身,本就苍白的脸色更是要多冷就有多冷,他垂在身侧的一双手握了握,像是极尽忍耐才没有把急匆匆奔上来的人掀出去。
来人一袭亮眼的红衣,身材高挑有力,容长脸上的五官英气又明朗,正是阿韶。
阿韶中气十足的嚷嚷在觑到长昀那张冷脸时戛然而止,她连忙刹停在半道,接着讪讪地嘿笑了几声,视线绕过他,看向了悬阁,转过一圈后,又不得不落回到了他脸上。
“长昀啊!好巧!”她扯出个灿烂的笑脸,指了指帷幔,明知故问道,“神君,还睡着呐?”
自知方才的行为怕是犯了他的忌讳,阿韶乖巧地将声音压得极低,却见长昀还是皱了皱眉,漂亮的桃花眼一眯,警告似地瞪了她一眼,片刻后,才极冷淡地点了点头。
一个多余的字都不乐意说,脸色也还是那么的臭。
得!阿韶咽了口口水,投降般地举起双手,她向来是能屈能伸的,便往下退了一步,须臾,又退了一步,用口型说了句“我错了”。
是她的错,她不该大声说话,吵到神君。
也是她的错,两个月前未及时通知,导致一心修炼的小龙君错过了神君难得的苏醒,竟让人记仇到现在。
在神殿相处的这半年,阿韶算是摸清了,长昀只是看着冷冰冰、拒人千里,其实纯粹直率,极好说话,大约是涉世未深,偶尔还会流露出一种单纯得近乎古板的可爱,也不知汹涌狂暴的无尽海是怎么养出他这种懵懂纯然的性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