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秋月走过去，指尖轻轻拂过封面，最后停留在目录页那清晰印着的“青梧”二字上，铅字的重量透过指腹传来，带着一种陌生的、令人心安的坚实感。不再是抽屉里孤芳自赏的草稿，它是真的了。

喜悦的余波在心底轻轻荡漾，她开始盘算那笔即将到来的稿费一部分要存起来，一部分给华华和双双买点新奇的文具和秋冬的小衣服，或许……还能给远在军营的谢时屿寄些营养品？这个念头让她嘴角不自觉弯起。

“哎呦喂！”一声夸张的惊呼在门口炸响，室友周丽端着搪瓷盆，湿漉漉的头发裹在毛巾里，眼睛瞪得溜圆，直勾勾盯着顾秋月手里的杂志，又看看她脸上尚未褪尽的、带着点傻气的笑容，“顾秋月同志，你这魂不守舍、对着本杂志傻乐一晚上了，快老实交代，捡着金元宝了还是……中邪了？”

顾秋月被她夸张的语气逗得一乐，连日积压的喜悦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她深吸一口气，将手中的《新风》朝周丽的方向推了推，指尖点向目录页那个名字，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小丽，你看这里。”

林晓梅狐疑地凑近，目光顺着她的手指落下“青梧”？《梧桐雨》？她猛地抬头，眼睛瞬间瞪得更大，难以置信地在顾秋月和杂志之间来回扫视，声音陡然拔高：“青梧？！这、这是你？顾秋月！你发表小说了？！在《新风》？！”

她一把抓过杂志，动作快得像抢，哗啦啦翻到对应的页码，贪婪地扫视着那方正的铅字标题和下面的署名，嘴里啧啧有声，“天呐！真是你！行啊秋月！深藏不露啊！”

兴奋过后，她立刻开启了连珠炮模式，眼睛亮得像探照灯，“快说说！写的什么故事？爱情？奋斗？哎你这笔名‘青梧’啥意思？高深！还有还有，稿费！稿费多不多？够不够咱俩去东来顺涮顿好的庆祝庆祝？”

她撞了撞顾秋月的肩膀，带着点促狭又真诚的笑意，“以后成大作家了，签名书可别忘了我这份儿！”

几天后，一封带着部队特有速度的信件，抵达顾秋月手中，信封上那熟悉的、刚劲有力的字迹，让她心口一热，她几乎是屏着呼吸拆开。

“月儿：”

开篇的称呼，带着千里之外的暖意。

“太棒了！我就知道你可以。”字迹力透纸背，每一个笔画都跳跃着与有荣焉的激动，“青梧之名，实至名归！”谢时屿毫不吝啬地肯定着她选择的笔名，这比任何赞美都更让顾秋月心头发烫。

“信到那天正赶上训练间隙，我躲在器材棚后面，反反复复看了三遍，那点秋天的凉风算什么，心里热乎得像揣了个小火炉！”他描绘着那小小的、隐秘的喜悦瞬间，“后来实在没憋住，跟老赵他们几个显摆了一下，‘瞧见没？我媳妇儿！文章登大刊物了！’啧，你是没看见那帮小子眼里的光，羡慕得直拍大腿！老赵嚷嚷着让我请客，说弟妹这水平，将来肯定能写出传世名著！”

顾秋月仿佛能看到那个画面，一群铁骨铮铮的汉子围着他起哄，而他眉宇间必定是毫不掩饰的骄傲，她指尖轻轻拂过信纸，眼眶微微发热。

“你的战场在笔端，一点不输我们在训练场上摸爬滚打，月儿，只管写下去，我永远是你第一个，也是最忠实的读者。”他的支持如磐石般坚定。

接着话锋自然一转，“稿费够用吗？别省着，该花就花，有我呢。”最后才提及孙娟，“孙同志跟老孙转业的事，各人有各人的路，能帮一把是情分，你寄杂志给她，做得对。”

信的末尾，他笔锋稍凝，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近来部队在准备一次大规模的封闭训练，别担心，一切照常。”随即又化作绕指柔，“想你，念华华、双双，盼寒假团聚。”

寥寥数语，勾勒出他身处环境的严苛，顾秋月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攥了一下，又在他深切的思念里缓缓化开，她立刻提笔回信，絮絮叨叨地分享着周丽的咋呼反应，系里老师无意间看到杂志后露出的赞许目光，字里行间浸满了思念，最后郑重地添上一句：“训练务必小心，平安归来，我们等你。”

最初的狂喜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更广阔也更需要勇气的滩涂，当顾秋月铺开新的稿纸，提起笔，准备构思下一部投向《新风》的作品时，一种前所未有的重量沉沉地压在了笔尖。

不再是面对空白纸张的随心所欲，而是顶着“《新风》作者青梧”这个初露锋芒的名号，铅字仿佛变成了一双双审视的眼睛，无声地悬在头顶。她构思一个故事梗概，关于工厂技术革新，却总觉得流于表面。笔尖在稿纸上划出无意义的线条，焦躁像细小的蚂蚁爬上心头，难道《梧桐雨》只是昙花一现？巨大的自我怀疑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刚刚建立的信心。

就在她对着稿纸一筹莫展时，传达室又送来一封信，信封是那种最普通的黄褐色牛皮纸，边角被磨得有些毛糙，落款是辽省黑水县文化馆。

顾秋月精神一振，是孙娟的回信。

第89章建议

信纸展开，带着长途跋涉的褶皱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气息，孙娟的字迹显得比上次更加用力，透着一股强烈的兴奋：

“秋月妹子：

信和杂志都收到了，天爷啊！我拿着那本《新风》，手都在抖，崭新的，还带着墨香，你还在上面给我签了名。‘青梧’，这名字真大气。”孙娟的激动几乎要冲破纸面，“《梧桐雨》我连着看了三遍，虽然有些地方写得弯弯绕绕的，我嚼不太透，但写得可太真了，就跟在眼前演电影似的，真不知道你这脑袋瓜子是怎么长的，咋就能写出这么好的东西。”

喜悦之后，信中的笔触变得沉重起来：“我把杂志带到馆里，那些平时眼睛长在头顶上的老同事，这回可算是正眼瞧我了，都传着看了一遍，虽然好些人也跟我一样，看不太懂里面的门道，但知道是我认识的大作家写的，都啧啧称奇呢，王馆长还特意把我叫去，拍了拍杂志，说了句‘小孙同志，人脉可以嘛！’”

接着，孙娟的笔调染上了明显的愁绪和疲惫：“秋月，你是不知道，这文化馆的活儿，跟咱家属院帮帮忙带带孩子可太不一样了，整天脚不沾地，不是写黑板报宣传计划生育，就是组织街道老大妈排练扭秧歌。

上头还三天两头下来检查，要汇报材料，要活动照片……尽是些鸡毛蒜皮，耗神得很，馆里正经有墨水的人没几个，想找人商量个事都难。”她深深叹了口气，

“前几天收拾库房角落那堆几十年没人动的破烂，灰呛得人直咳嗽，翻出好些发霉的旧书、破本子，还有写在黄裱纸上的老歌谣，字都模糊了，看着像是有些年头的老物件，讲些古早的传说、老辈人的恩怨啥的，挺有意思，可惜破破烂烂的，我也理不清个头绪，白瞎了。”

信的最后，字迹变得有些犹豫和迟疑，透着一丝难以启齿的窘迫：“……还有件事，压在心里，想跟你说说。

馆长把今年县里春节文艺汇演的任务压我头上了，点名要个反映咱县里‘新气象、新风貌’的小剧本，时间紧得很，我这心里一点底都没有，抓瞎啊，做梦都在想怎么写，头发都要薅秃了。”

笔迹在这里停顿了片刻，才小心翼翼地续上，“……秋月，你在大学里见多识广，学问又深，要是……要是能得空，稍微给我指点一下迷津，哪怕就一两句，那真是救了我的急了，实在是……实在是不好意思开这个口……”

读着孙娟的信，顾秋月澎湃的心潮渐渐平息，沉淀出一种复杂的况味。

孙娟在陌生的土地上笨拙地摸索、挣扎，那字里行间对知识的渴求和对自身无力的焦虑，像一面镜子，映照出曾经同样在文学道路上跌跌撞撞的自己。

再看看桌上那本象征着某种成功的《新风》，顾秋月忽然觉得，铅字的光环之外，那些散落在生活角落里的真实困境与尘封往事，或许才是更辽阔、也更需要被文字照亮的所在。

她深吸一口气，果断地将自己那写满涂鸦、毫无头绪的新稿纸推到一边，铺开新的信纸，提笔蘸墨，给孙娟回信：

“娟姐：见信如面。”

“剧本之事，莫慌。万变不离其宗，核心在于‘人’和‘事’，撷取你身边真实的新风尚比如，那些报纸上报导的科学育种亩产增收的‘土专家’，哪个村子通电第一晚全村老少挤在灯下看皮影戏的热闹，哪个村子第一位考上省城大学的女娃……这些活生生的人和事，稍加提炼，冲突自然就来了，语言切忌文绉绉，就用乡亲们平时唠嗑的大白话，鲜活有力……”

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她将自己对剧本的理解倾囊相授。写到末尾，她想起孙娟信中那惊鸿一瞥的“破烂”，笔锋一转，带上了探寻的意味：

“……另，你信中提到库房整理出的那些旧书、歌谣，颇有意思，若得空闲，能否从中择一两个你觉得最有味道的老故事片段，或是一两段还算完整的古早歌谣，抄录下来寄予我瞧瞧？尘封的过往，或许也能碰撞出些不一样的火花。盼复。”

封好给孙娟的信，顾秋月抬起头，窗外，校园依旧笼罩在深沉的夜色之下，清冷而寂静，桌面上，《新风》杂志封面在台灯下泛着微光，旁边是谢时屿字迹遒劲的家书，再旁边，是孙娟那封皱巴巴、字里行间透着生活粗粝的信纸，以及自己刚刚写下的、关于剧本和“老故事”的建议。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这一方小小的书桌，这里，是梦想初绽的微光，是千里之外牵念的温度，也是生活深处抛来的、带着尘土气息的绳索。

写作的道路，从来不是铺满鲜花的坦途，前方是成名后无形的压力，是灵感暂时枯竭的焦灼，更有来自生活最底层的、带着体温与困境的素材与责任。

青梧初鸣，其声清越。

然而，若想枝繁叶茂，终成荫蔽，便不能只仰望高处的阳光，更需将根系，深深扎入脚下这片混杂着泥土、尘埃与无数隐秘故事的广袤大地之中。

她拿起那本《新风》，指尖再次划过“青梧”二字，这一次，目光里少了几分梦幻，多了几分沉静的、向下扎根的力量。

“扎根…”她无声地咀嚼着这两个字，再次拿起《新风》，指尖划过“青梧”的笔锋，这次，那字迹仿佛不再仅仅是印在纸上的符号，而是带着向下汲取的力量。

……

千里之外，清河县文化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