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他不再看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的张嫂子,对着顾秋月和陈嫂子微微一点头,算是打过招呼,转身就回了饭店,那背影僵硬而紧绷,仿佛背负着千斤重担,随时会崩断。
顾秋月心中巨震,孟晖那句“不代表我要把自己的一辈子赔进去”和他眼中深沉的痛苦,像一把钥匙,瞬间与前文林秀那异常剧烈的恐惧眼神串联起来。
那份恐惧,绝不仅仅是因为性格怯懦或怕被人发现认得洋文那么简单,孟晖那沉重的责任背后,似乎还压着某种不为人知的、令人窒息的真相。
而他对张嫂子解释时提到的“市医院秦医生”和“林秀身体不适”,也像一颗投入水中的石子,激起了新的涟漪林秀的“风吹就倒”,真的只是性格原因吗?
张嫂子被孟晖最后那番话噎得哑口无言,又羞又恼,嘴里嘟囔着:“谁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陈嫂子赶紧打圆场,拉着她往回走。
顾秋月拎着袋子,脚步沉重地跟在陈嫂子和张嫂子身后。张嫂子还在兀自嘟囔着孟晖“心虚”、“肯定有鬼”,陈嫂子则低声劝着。
顾秋月却一个字也没听进去,脑海里反复回荡着孟晖那近乎撕裂的质问:“不代表我需要把自己的一辈子赔进去!”和他眼中深不见底的痛苦,以及林秀那双总是盛满惊惶、仿佛被无形之手扼住咽喉的眼睛。
孟晖很清楚家属院的传言,他为什么不解释?仅仅是为了维护林秀的名声?这似乎不够,那句“赔进去一辈子”的分量太重了,还有秦医生……林秀的身体,到底怎么了?
回到家属院,张嫂子被孟晖当众斥责的消息显然比风还快,早已传开,看见她们三人回来,军属们目光复杂地投来,有好奇,有探究,也有对张嫂子不自量力的嘲弄和对孟晖行为的持续猜疑。
张嫂子臊得满脸通红,低着头快步钻回了自己家,陈嫂子叹了口气,也回去了。
顾秋月回到家,放下东西,只觉得心乱如麻,她想去看看林秀,又怕自己贸然上门反而惊扰了她。正犹豫间,谢时屿回来了,他脱下军帽,眉头微蹙,显然也听到了风声。
“秋月,今天怎么回事?”谢时屿问道,语气带着军人的沉稳,但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顾秋月深吸一口气,把下午在饭店门口发生的一切,包括孟晖激烈的反应、那句关键的话、关于秦医生的解释,以及自己看到蓝布褂女人的细节,都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
谢时屿听完,沉默了很久,他走到窗边,看着林秀住的那个地方,半晌,他转过身,声音低沉而严肃:“秋月,这事……远比你们想象的复杂和沉重,孟晖他,确实有无法言说的苦衷。”
“到底是怎么回事?”顾秋月的心提了起来。
“林秀的丈夫,老赵,是孟晖最铁的兄弟,过命的交情,老赵牺牲前,确实拉着孟晖的手,把才结婚的妻子托付给他,因为老赵的家人没一个省心的。”谢时屿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这‘托付’,是战友间的情谊,是托他照拂遗孀,让她在陌生的军属院能安稳生活,不被欺负,仅此而已。”
“可家属院都传成……”
“那是误会,越传越离谱。”谢时屿打断她,语气带着一丝无奈和沉重,“孟晖一开始没解释,一是觉得清者自清,解释反而显得此地无银;二是……更重要的是,林秀的状态非常不好,他怕任何刺激到她。”
“林秀她……”顾秋月的心揪紧了。
“老赵牺牲对林秀打击巨大,这不用说。但她的问题,根源可能更深。”谢时屿压低了声音,“老赵家……情况特殊,他父母早亡,是由叔婶养大的,他那叔婶,尤其那个婶娘,为人刻薄寡恩,对林秀这个侄媳妇更是百般挑剔,老赵一牺牲,更是把所有怨气都撒在林秀身上。林秀在老赵家那几年,精神上……受了很大的折磨。孟晖接她来军属院,本是想让她脱离那个环境,好好养着。”
顾秋月倒吸一口凉气,瞬间明白了林秀眼中那深入骨髓的恐惧从何而来,那不是简单的胆小,是长期精神压迫留下的创伤应激反应,“所以她的身体……”
第35章
第35章她得走
“对,”谢时屿肯定道,“‘风吹就倒’不是形容她弱不禁风,是真的身体垮了。长期的精神压抑、营养不良、担惊受怕,让她身心俱疲。
孟晖请秦医生,就是市医院那位精神科和内科都很擅长的秦大夫,一直在私下给她看诊调养。
她需要的是静养,是彻底远离过去的人和事带来的刺激!孟晖不解释‘未婚夫妻’的谣言,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发现林秀在极度脆弱和依赖下,似乎把这种‘名分’当成了唯一的安全感来源,一种虚幻的保护伞。
他怕一旦戳破,会让她精神彻底崩溃,就像今天张嫂子那样当众的指责,对她来说就是致命的打击。
真相如同沉重的石块,砸在顾秋月心上。
原来如此!孟晖承受着流言蜚语,忍受着误解,甚至不惜被人指责“负心”,只是为了保护一个被命运摧残得千疮百孔的灵魂。
那句“赔上一辈子”,是他压抑太久的心声责任他担,照顾他做,但他不能、也不该被一个扭曲的“托付”绑死一生幸福。
“那现在怎么办?”顾秋月忧心忡忡,“今天张嫂子这么一闹家属院都知道了,林秀肯定也……”
“不能再待下去了。”谢时屿语气坚决,“这里的环境对她恢复太不利了,流言蜚语就是无形的刀子。而且……”他眼神锐利起来,“你看到的那个蓝布褂女人,十有八九就是老赵家派来的眼线。
他们一直没放弃盯着林秀,想把她弄回去,可能还惦记着老赵的抚恤金或者别的什么,林秀在这里,他们不敢明着来,但暗地里窥探、散布流言,煽动像张嫂子这样的人,都是他们的手段,今天这场冲突,说不定就是他们乐见的。”
事情的发展远比顾秋月想象的更黑暗。
第二天,家属院的氛围几乎凝固。关于孟晖和林秀的各种版本传言甚嚣尘上,有同情孟晖的,有鄙夷张嫂子的,但更多的还是对林秀“拖累”孟晖的议论,甚至夹杂着对她“克夫”、“晦气”的恶毒猜测。这些声音,即使隔着门窗,也足以让一个精神脆弱的人崩溃。
就在这时,家属院的妇女主任李大姐沉着脸,在政委的陪同下,召集了所有在家属院的军嫂们开了一个紧急会议,地点就在晒场。
王大姐开门见山,语气严肃而沉重:“同志们,关于孟晖干事和林秀同志的事情,组织上已经了解清楚了,今天召集大家,就是要澄清事实,制止谣言,更要保护我们一位饱受苦难的姐妹!”
她将谢时屿告知的组织调查结果(隐去了林秀具体的精神状况细节,但强调了她在夫家遭受的长期精神压迫和身心受损的严重性),以及孟晖仅仅是履行战友临终嘱托、照顾遗孀的本意,原原本本地讲了出来。
“……孟晖同志不解释那些谣言,不是默认,而是为了保护林秀同志脆弱的精神状态,他默默承担误解,私下请医生为林秀同志治疗,所做的一切,都是出于对牺牲战友的深情厚谊和对革命同志的责任,而我们的某些同志,”
李大姐的目光严厉地扫过脸色煞白、恨不得钻进地缝的张嫂子,“捕风捉影,当众发难,不仅严重伤害了孟晖同志和秦医生的名誉,更是对林秀同志造成了无法弥补的二次伤害,这是极其错误的行为。”
真相大白,院子里鸦雀无声。
之前议论纷纷的军属们,脸上都露出了震惊、羞愧和深深的同情,陈嫂子第一个开口,声音哽咽:“天哪……我们都错怪孟干事了,林秀妹子也太可怜了……”不少人也跟着红了眼眶,看向张嫂子的眼神充满了责备。
张嫂子捂着脸,呜呜地哭了起来,是羞臊,更是后怕。
“现在,组织决定,”王大姐提高声音,“为了保护林秀同志的身心健康,避免她再受到任何刺激和潜在威胁(她隐晦地提了可能有‘老家’的人窥探),必须立即将她转移到更安全、更适合休养的地方!孟晖同志会亲自安排护送。”
这个决定,得到了大家一致的沉默支持。谁都明白,林秀确实无法再在这个流言中心待下去了。离开,是对她最大的保护。
会议结束,大家心情沉重地散去。顾秋月跟着王大姐和政委敲响林秀家门。
门开了,林秀站在门后,脸色比纸还白,身体摇摇欲坠,眼神空洞而绝望,显然已经听到了院子里的只言片语,或者更糟,那个蓝布褂女人可能已经找过她。
“林秀妹子……”王大姐心疼地上前。
林秀却像受惊的兔子猛地后退,嘴唇哆嗦着,泪水无声地滚落,喃喃道:“我走……我这就走……是我拖累了他……我脏……我晦气……”她的话语支离破碎,充满了病态的自厌自弃,这正是长期精神虐待留下的可怕烙印。
顾秋月看着这一幕,心如刀绞,她终于完全理解了孟晖的沉默、痛苦和那句沉重的质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