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Bron-t?,重音在后,发音像‘勃朗特’。”一个细弱蚊蝇、却带着点清晰无误的纠正意味的声音,几乎是本能地、不假思索地从林秀的方向传来。
办公室里瞬间陷入一种奇异的死寂,连挂钟的“滴答”声都仿佛被放大了。窗外的喧闹也像是被隔开了一层。
林秀猛地用双手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那双总是低垂着、显得温顺无害的大眼睛此刻瞪得溜圆,里面盛满了巨大的惊愕、难以置信和瞬间席卷而来的恐慌。
她的脸色“唰”地一下褪尽了血色,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仿佛刚才脱口而出的不是几个英文发音,而是什么足以致命的禁忌话语,她整个人摇摇欲坠。
顾秋月拿着书的手停在半空,目光平静却带着一种洞悉的力量,稳稳地看向那个瞬间失态、如同惊弓之鸟的身影。
“你听得懂?”顾秋月的声音不高,异常平稳,带着一丝探究,“你认识这些英文?林秀同志。”她的语气里没有质问,更多的是确认和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
“我……我……”林秀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眼神慌乱得像被困在笼中的小鸟,在顾秋月平静的目光和空荡荡的办公室之间惊恐地躲闪。
就在这时,办公室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孙娟端着热气腾腾的搪瓷茶杯,哼着刚才被打断的小调回来了,她一脚踏进来,立刻被屋里凝滞的空气和两人迥异的神色冻住了脚步。
她八卦雷达瞬间启动,目光在端坐如常、眼神深邃的顾秋月和脸色惨白、浑身发抖、几乎要瘫软在地的林秀之间来回扫视了好几遍,声音不自觉地拔高了:“哟,这是……咋了?林秀同志,你脸色咋这么难看?跟见了……那个啥似的?”
她及时把“鬼”字咽了回去,转而小心地看向顾秋月,“秋月,她……?”
顾秋月缓缓合上手中的英文书,指尖在扉页“上轻轻点了点,目光掠过门口林秀逃离的背影,又落在孙娟充满好奇和探寻的脸上,轻笑了一声。
“没什么,”顾秋月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冷温和,将那本书稳稳放回抽屉深处,“大概……是突然发现自己认得几个洋文字母,有点意外,一时没缓过神吧。”
孙娟半信半疑地“哦”了一声,拖着长长的尾音,显然觉得这解释太轻飘飘,完全不足以解释林秀刚才那副魂飞魄散的模样。
她放下茶杯,弯腰去扶起林秀仓促间带倒的椅子,嘴里忍不住嘀咕着:“认得几个洋文有啥大不了的?至于吓成这样嘛……这丫头,胆子也太小了点儿。
不过也难怪,懂洋文在这年头……啧,总归是有点扎眼不是?当然我不是说你,毕竟你可是有翻译证的正规翻译员。”
顾秋月没再说话,目光若有所思地投向林秀那空着的座位,伪装被猝不及防地戳破一角,林秀那巨大的惊慌失措是真实的,绝非伪装。
她为何要如此小心翼翼地隐藏懂点英文的事实?仅仅是为了因为时局所限?还是这其中另有隐情?孟晖对此……又知道多少?
她收回目光,准备继续处理桌上的文件,视线不经意间扫过孟晖的桌子。
他刚才翻阅的一份文件被随手搁在桌角,边缘有几道不规则的深褶,像是被人用力捏攥过留下的痕迹,与他平日里一丝不苟的作风有些不符。
第32章古怪的两人
“要说怪,孟干事最近不也古里古怪的?”孙娟见顾秋月不搭腔,话题无缝切换到办公室另一个“异类”身上。
她撇着嘴,模仿孟晖那副生人勿近的表情,“以前虽然称不上多热情,现在?整个一闷葫芦,尤其对着林秀的时候,那眼神……啧,复杂得很,又沉又冷,活像欠了八辈子债还不上似的!”
孙娟左右瞟了瞟,确认办公室再无旁人,这才神秘兮兮地凑到顾秋月耳边,一股脑倒出听来的秘密:“哎,你猜怎么着?听说林秀她那口子,以前是孟干事以前的战友,过命的交情,可惜啊……”
她重重叹了口气,语气带上唏嘘,“听说是执行什么要命任务时,为了掩护当时还是战士的孟干事,人没了,咽气前,就把这刚过门没多久、无依无靠的媳妇,托付给孟干事了……”
孙娟摇摇头,一副了然又带点同情的模样,“你说,孟干事心里能没疙瘩?看着战友用命换回来的媳妇,又是个这样……嗯……风吹就倒的性子,他这担子,千斤重啊,能高兴得起来才怪!”
下班后,顾秋月走在回家的路上,孙娟那番关于“战友托孤”的话沉甸甸地压在心头,她能理解那份压在孟晖肩头的愧疚与责任,像无形的枷锁。
然而,林秀那双瞬间被巨大恐惧上占据的眼睛,绝非一个单纯怯懦、需要保护的“乡下姑娘”所能拥有的,那惊恐太过真实,太过剧烈,指向一个远比“认得几个洋文”更幽深、更危险的秘密。
孟晖沉默如山的背后,究竟是守护,还是……一种更复杂的、甚至带着审视的监控?
“哎,瞧见没?刚过去那个,谢副团!”
“看见了看见了!啧,真是大变样了嘿!”
经过晒场,几个在太阳底下做针线的军属大嫂压低的议论声飘进顾秋月耳中。
“以前那脸,啧啧,冷得能刮下二两霜来,眼神扫过来,我家那皮猴儿都不敢吱声,现在倒好,刚才路过小操场,居然停下来看了两眼孩子们打球?我眼没花吧?”
“何止啊!昨儿个后勤老张那三轮车链子掉了,正撅着腚捣鼓呢,你猜怎么着?谢副团一声不吭走过去,三下五除二就给他装上了,老张当时那嘴张的,能塞个鸡蛋。”另一个声音满是夸张。
“要我说,还得是人家顾干事有本事!”第三个声音带着笑,“这叫什么?百炼钢化绕指柔,冰山也得给捂化了,虽说现在话还是金贵,可你们觉不觉得……嗯,有人气儿了?像个……过日子的活人了?”
一阵善意的哄笑声响起。
顾秋月嘴角不自觉地上扬,方才心头的沉郁被这暖融融的议论冲淡了些许,那些细碎的话语,清晰地勾勒出谢时屿身上发生的、连他自己或许都未曾全然察觉的转变,让她心底泛起一丝隐秘的甜意和踏实的暖流。
推开家门,一股熟悉的、混合着淡淡机油味的气息传来。
客厅里,谢时屿正对着门,微微弓着腰,专注地对付着茶几上一台老旧的“红星”牌收音机。
他眉头习惯性地微蹙,修长有力的手指捏着细小的螺丝刀,动作带着一种与战场杀伐截然不同的认真,旁边散落着几枚细小的螺丝和零件。
“回来了?”他头也没抬,低沉的声音带着一种居家的松弛感。
“嗯。”顾秋月放下包,倒了杯水,走到他旁边坐下,自然地拿起一块软布擦拭拆下的零件外壳,“谁粗的收音机啊?”
“不知道,后勤处老张给的,说就一点小问题,修一下就能用。”谢时屿抬头看了她一眼,“我看着挺新的就……你要是不喜欢旧的,我现在就还回去,改天去城里买个新的?”
“没事儿,这个看着挺新的,你能修好就先用着吧。”顾秋月也不是很喜欢听收音机,并不在乎,她声音轻快地跟谢时屿分享自己听来的八卦,“你知不知道跟我同一个办公室的孟晖的事情?”
“他怎么了?”谢时屿顺着她的话问。
“孙姐说,孟干事以前也是军人,后来在战场上受了不可逆转的伤,才退下来转做文职的?”顾秋月一脸八卦地问。
谢时屿捏着螺丝刀的手指,在听到“不可逆转”这几个字眼时,动作极其轻微地顿了一下,快得如同错觉,他没有抬头,只淡淡地道:“嗯,那场战役很惨烈,当时他们那一队人活着回来的,几乎没有一个不挂彩,孟晖伤得比较重,就只能转文职了。”
“那林秀的爱人就是牺牲那场战役上的?而且还把林秀托付给孟干事了?”顾秋月小心地看着谢时屿有些沉的脸色。
谢时屿周身那股松弛的气息一滞,眼神落在收音机复杂的内部结构上,显得更深沉了些,从鼻腔里淡淡溢出一个字“嗯。”
顾秋月看在眼里,知道这个话题过于沉重,转而笑着调侃:“路上还听嫂子们夸你呢,说谢副团如今‘冰山融化’,‘接地气’了,婚前婚后简直判若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