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爷愣了一下,看了眼那气势不凡的轿车和干部模样的男人,连忙点头:“哎,哎,好嘞顾老师,您忙您的。”
中年男子瞥了门卫一眼,没说什么,为顾秋月拉开了车门。
车内还有一位年轻的司机,沉默寡言。
顾秋月坐进后排,中年男子坐在了她旁边,车子平稳地驶向幼儿园。
一路上,男子并没有急于问话,只是随意地聊了几句当地的天气和教育情况,显得很有耐心,顾秋月也谨慎地应对着,心却悬着,思考着他们所谓的“进一步了解”到底指向什么?是那幅绣品?是李婆婆?还是……她写给韩老的那封信?
接了孩子华华和双双,两个孩子看到陌生的叔叔和漂亮的小汽车,既好奇又有些拘谨,顾秋月安抚地搂着他们,告诉他们是妈妈单位的叔叔有事找。
车子没有开往镇上的政府大院,而是驶向了镇郊一个不起眼的独栋小楼,顾秋月的心更沉了几分。
进入一间布置简单却透着肃穆的办公室后,中年男子请顾秋月和孩子们坐下,还体贴地给孩子们倒了两杯水,然后,他坐在办公桌后,拿出了笔记本和钢笔,神情也变得更为正式。
“顾秋月同志,请不要紧张。”他开口道,“我们找你,主要是想更详细地了解一下你近期与李淑兰同志的接触情况,特别是……关于一幅名为《春色满园》的绣品的相关信息。
我们希望你能尽可能详细地回忆并告知我们,你是如何看到这幅绣品的,李淑兰同志对此说了什么,以及……你是否还知道这幅绣品的其他下落,或者与之相关的任何人和事?”
他的目光平静却锐利,仿佛能穿透人心。
顾秋月握紧了孩子们的手,知道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刚刚开始,她必须极度谨慎地组织语言,既要应对眼前的询问,又要保护好李婆婆,还不能让自己陷入未知的危险之中。
她深吸一口气,开始叙述,刻意将重点放在自己对刺绣技艺的惊叹和学习上,语气尽量自然:“那幅《春色满园》啊,是的,我在李婆婆家见过,工艺确实非常精湛,让我印象深刻……”
顾秋月的声音在简洁却透着威严的办公室里平稳地响起,她刻意将语调放得轻缓,仿佛真的只是在回忆一件关于精美艺术品的小事。
“李婆婆的手艺真是没得说,那幅《春色满园》,构图饱满,色彩过渡自然,尤其是那双蝴蝶,活灵活现的,我当时看了就挪不开眼,我当时就后悔没早点认识她,不然也可以厚着脸皮拜她为师。”她微微笑着,眼神自然地看向那位中年男子,又像是沉浸在回忆里,“华华和双双那会儿还在院子里玩泥巴呢,她边同我说话,边看着孩子玩耍,是位很和蔼老人家。”
中年男子,此刻顾秋月已经从他不经意透露的信息中得知他姓刘,刘同志笔尖在本子上偶尔记录一下,大部分时间只是安静地听着,目光确实如顾秋月所感,平静而锐利,似乎在衡量她话语中的每一个细节。
“李淑兰同志,在展示或者提及这幅绣品时,有没有说过一些特别的话?比如它的来历,或者……她过去的一些经历?”刘同志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力度。
顾秋月的心微微一紧,面上却适时露出些许思索的神情:“特别的话?嗯……李婆婆倒是感慨过,说这花样还是她年轻时候在省城学的,那时候的绣坊可比现在讲究多了。
哦,她还夸过这丝线好,说是真正的苏杭熟线,颜色正,不易褪,现在难找了。”她巧妙地将李婆婆可能涉及敏感背景的信息,转化成了纯粹对技艺和材料的怀旧,这是她们闲聊时确实提到过的,算不得说谎,只是有所取舍。
刘同志点了点头,不置可否,转而问道:“那么,除了你之外,还有谁见过这幅绣品?或者,李淑兰同志有没有提过,她是否将绣品赠予他人,或者……出售?”
这个问题更接近核心了。顾秋月握紧了孩子们的手,华华似乎感觉到气氛有些沉闷,不安地扭动了一下,小声说:“妈妈,我想回家。”
顾秋月连忙安抚地拍拍他的背,对刘同志露出一个歉意的笑容:“孩子坐不住了,不好意思啊刘同志。”她趁着低头安抚孩子的间隙,快速稳定了心神。
抬起头,她语气更加肯定:“应该没有别人见过吧?我去的时候,那绣品就是收在她卧房的那个旧箱笼里的,看着有些年头了,上面还盖着布防尘。李婆婆就是看我真心喜欢刺绣,才拿出来给我看看。她没说过要卖或者送人,倒像是自己留着做个念想的样子。”
她顿了顿,仿佛刚想起什么,补充道,“镇上知道李婆婆手艺好的人不少,但具体见过那幅作品,恐怕就不多了。”
这番话说得合情合理,既撇清了李婆婆广泛展示绣品的可能,也暗示了那绣品的私密性,降低了它被更多人知晓乃至引起风波的概率。
刘同志沉默了片刻,合上了笔记本,这个动作让顾秋月的心稍稍落下一点,但接下来他的话又让那根弦重新绷紧。
“顾秋月同志,感谢你的配合,我们今天了解的情况很重要。”他脸上露出一丝公式化的缓和表情,“李淑兰同志的经历有些特殊时期留下的问题,组织上需要核实清楚。关于那幅绣品,以及她的一些社会关系,希望你回去后,如想起任何细节,随时可以联系镇办公室找我。另外……”
他目光扫过两个孩子,语气平淡却意有所指,“今天我们的谈话,以及绣品的事,出于对李淑兰同志的保护和调查的需要,请务必保密,不要对任何人提起,包括你的家人。”
“家人”二字,他略微加重了语气。顾秋月瞬间明白了其中的深意。
她的丈夫谢时屿是高级军官,身份敏感,组织上的调查,既是在调查李婆婆,或许也在观察她以及她背后的丈夫是否与某些“历史问题”有过深牵连,这已不仅仅是了解情况,更是一种隐晦的提醒和警告。
第148章心不在焉
一股凉意从脊背升起,但顾秋月面上却表现得恍然和理解:“我明白,刘同志您放心,组织的纪律我是懂的,绝对不会乱说。”她表现得像一个绝对配合组织、毫无他想的小镇教师。
“很好。”刘同志终于站起身,“车子会送你们回去。”
回去的路上,车内气氛比来时更加沉闷,刘同志不再多言,只是闭目养神,顾秋月紧紧搂着两个孩子,看着窗外飞逝而过的熟悉景致,心里却波涛汹涌。
她反复回味着刚才的每一问每一答,确认自己没有留下明显破绽。
但“包括家人”这个要求,像一根刺扎在心里,她不确定是否该完全听从,丈夫谢时屿见识广博、处事沉稳,或许能给她更好的建议?但万一这本身就是一种试探呢?八十年代初的氛围,虽已回暖,但某些领域的谨慎仍无处不在。
车子在家属院门口停下,顾秋月道谢后,带着孩子下了车,看着黑色轿车驶远,她才长长吁了一口气,手心全是冷汗。
“妈妈,那个叔叔是坏人吗?”双双仰着小脸,怯生生地问。
顾秋月蹲下身,整理着孩子们的衣领,努力挤出笑容:“不是,叔叔是妈妈单位的领导,来问一些工作上的事情,今天看到叔叔和坐小汽车的事,是我们三个人的小秘密,不能告诉别人哦,包括爸爸也不能说,好不好?我们拉钩。”
她伸出小指,心里却因对丈夫的暂时隐瞒而感到一丝愧疚和不安。
孩子们似懂非懂地和她拉了钩。
顾秋月牵着两个孩子软乎乎的小手,站在家属院门口,直到那辆黑色的轿车彻底消失在视野尽头,化作一个模糊的黑点,她才真正感觉到那阵无形的压力稍稍散去。
初秋的微风带着午后的燥热拂过,却吹不散她心底的寒意,手心里的湿黏提醒着方才的紧张,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过快的心跳。
“妈妈,秘密……”小女儿双双小声嘟囔着,另一只空着的小手无意识地玩着衣角,似乎对这个突如其来的“游戏”感到些许困惑和不安。
“对,小秘密。”顾秋月弯下腰,再次将两个孩子揽入怀中,声音放得格外轻柔,“拉过钩的,就要遵守约定,对不对?晚上妈妈给你们蒸鸡蛋羹吃。”
用孩子们最喜欢的食物暂时转移了他们的注意力,顾秋月直起身,理了理略微凌乱的头发和衣襟,脸上重新挂起平日里温婉平静的笑容,这才牵着儿女朝自家小院走去。
家属院里很安静,这个时间点,上班的还没回来,上学的孩子们也大多还没有放学。
顾秋月感觉自己每一步都仿佛踩在棉花上,带着一丝虚脱后的轻飘,但她的脑子却没有停下,飞速运转,反复咀嚼着刘同志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
“包括家人……”这四个字像紧箍咒,在她脑海里反复回响。
组织的纪律她当然懂,也敬畏,可谢时屿不是别人,他是她的爱人,是经历过风雨、值得托付和信赖的人,他们之间,向来很少有秘密,这样重要的事情,真的要不发一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