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之间的隔阂,好像一层窗户纸那么薄。有时候江落塞一块点心,或是夹一筷子菜,喂到柳章嘴边。他想也没想直接吃了。柳章写字的时候,江落在后面玩他的头发,他无动于衷。江落趴在他肩头撒娇道:“别写了师父,我们出去玩吧。”
柳章道:“别撞我的手,写歪了。”
江落道:“就撞。”
柳章被烦得不行,道:“你能不能安静会?”
江落道:“我就想师父理理我嘛。”
柳章转过身,在她脸上画了个王八,道:“理你了,你可以滚了。”
他可以轻易对妖王说滚,妖王绝不动怒,反而欢喜万分。她摸了把砚台,也在柳章脸上一通乱抹。两个人顶着满脸墨痕打闹,把书房弄得一团糟。
柳钟躲在暗处收回目光,只觉惊心动魄。他像只阴沟里的老鼠,活在不见天日的地方,偷窥旁人,也生出阴暗心思。无法想象,万一皇叔对妖精有情,甘愿留在南荒娶妻生子,自己该怎么办。他已经一无所有,全靠皇叔的承诺活下来。
他们是要回到人间,复仇复国的。柳章如果改变主意,那么一切就全完了。柳家完了,大梁也全完了。他这个太子会变成妖王的宠物狗。
柳章如何做,全部取决于良心。他在妖王心中的地位如此之高。留下来,则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回到大梁,匡扶太子,顶多继续做楚王。
二者的利益得失相差巨大。
秦家已经全面掌控长安,不日将扶持新帝登基。木已成舟,柳钟一个废太子,还能挽回局面吗?他除了正统的名号,一无所有。柳章凭什么支持他呢?
柳钟知道,自己不该恶意揣测皇叔。如果没有皇叔,他早就死了。可事到如今,他不再天真,有些事情不得不反过来想。
仔细计较起来,他与柳章其实并不熟。柳章本就是边缘王爷,常年不在宫中。太子久居东宫,两人是一两年见一回面的交情。又因秦愫之事,有些尴尬。后来柳章起复,才渐渐熟悉。他和柳章的关系比傅溶差远了。
柳章救助他或是为恻隐之心或是为江山社稷。
抛开那层身份,又凭什么为他赴汤蹈火呢。没有太子身份,他什么也不是。没有他,柳章可以过得很好。没有柳章,他将掉入十八层地狱。
柳章本是修道之人,皇家身份对他来说不是助益而是束缚。他母妃身份低微,死后都没能葬在皇陵。太后又对他那般轻慢疏忽,连皇帝也不喜欢他的脾气。他幼年在宫中受尽排挤打压,吃尽了苦头,对柳家能有几分情谊?
柳钟越深想,越悲观。人心难测。他手中筹码几乎为零。倘或任由妖精与柳章越发亲近。他日复国必定遥遥无期。柳钟夜夜失眠,苦思冥想,愁苦难安。
直到有一日,他出言顶撞江落。江落把他踹到墙上。柳章为他同江落冷战三日……柳钟也没想到,自己会变得如此卑鄙无耻。他没有办法,他什么都没有了。若不算计,他将一败涂地。柳章为他拔去掌心所有尖刺,上药包扎。
柳钟独自留在房间休息,柳章离开了。片刻后,楼上传来争吵声,花瓶摔碎,叮叮哐哐。
柳钟倍受煎熬地闭上了双眼。
第128章 委屈“凭什么算了!”
“杨玉文挡了我的路,我便杀他。柳钟惹我不高兴,我就给他点颜色看看。南荒唯我独尊,没有人能踩到我头上去。”江落走到柳章面前,把他逼困在墙角,柳章转过脸。江落握着他下巴,直视他眼睛,“包括师父。”
“你可以杀了我,犯不着拿太子出气。”
“师父明明知道是他故意挑衅我,激怒我。还偏袒他。他装出受害模样,分明是为离间你我。”
“太子举步维
艰,他有他的难处。”
太子举止反常,柳章又何尝看不出来。路数见得多了,心里头自然有一杆秤。他清楚柳钟所思所虑。太子一无所有,复国艰难,他们身上担子何其苦重。如果有一个人放弃,另一个便会被瞬间压死。生存之局,柳钟别无选择。
就算柳章承诺再三,他也难以安心。一日不回到人间,一日不能解脱。柳章别无他法。在江落眼皮底下挖来海沙,冒着被发现的风险,同柳钟探讨复国的初步对策。如何拉拢势力,借兵,调粮,以何为据点,图谋反攻。
只有把这些东西摆到台面上分析,柳钟才会相信他的决心。信任是重中之重。江落与柳钟孰强孰弱,一目了然。柳章权衡之下,不得不偏向柳钟,“你自诩妖王,何必同他一般见识。”
江落平白受了气,还要宽容大量,忍气吞声。她如何能忍,砸了个花瓶,“他算什么东西,也敢在我面前耍心眼。我挖个坑把他埋了,让他去阴曹地府耍心眼。”
柳章拦住她的去路,试图息事宁人,道:“我会跟他说,别再触你的霉头。这次就算了。”
江落余怒未消,道:“凭什么算了!”
柳章道:“你杀他,等同于杀我。”
江落道:“师父威胁我?”
如果太子死了,柳章无法给他死去的父母一个交代,也无法给大梁一个交代。无论如何,必须保住太子的性命。柳章道:“区区小事,你踩烂了他的手,什么气不能消,非要闹到喊打喊杀的地步?人命关天,皆系于你之喜怒哀乐,你与暴君有何区别?”
柳章同江落讲史,提到过尧舜桀纣。贤君宽仁,万世流芳。暴君嗜杀,注定要被推翻。江落听故事的时候嫉恶如仇,轮到自己身上却不能引以为鉴。她只知道自己不高兴了,就要发脾气。脾气不发出来,她就难受。
江落说不过柳章,道:“我不管,是他得罪我,他自己找死。”
撞到气头上,容易冲动。他们两个都需要冷静一下。柳章缓了片刻,握住她袖子里的手,道:“师父知道你受了委屈。得饶人处且饶人。”
“纵了他,他不把我放在眼里,下次还这样,”
“不会有下次了。”
江落有了台阶下,气稍微顺了点。
柳章握住她后脑勺,摸了摸伤口,比上次又长平坦一些。他主动触碰她,似乎有意求和。江落顺势抱住柳章,把头贴在他怀里。嗅到他身上气息,情绪终于得到平复。她小声道:“师父去蓝小荷那里看我了,是不是?”
柳章顺势岔开了话头,缓解她的脾气,道:“以后不要喝那么多的酒。”
江落嘟囔道:“还不是被师父气的。”
柳章道:“你操控我,不许我反抗吗。”
江落将手伸到他后脖颈,拔出一根银丝。上回在老树藤面前证婚,她给他种的,希望他能听话些。但大多数时候她并没有操控柳章,柳章言行都是自由的,所以总是那么惹人生气。这东西留在他身体里作用不大。江落道:“我拔出来了。”
柳章感觉得到区别,道:“嗯。”
被操控的柳章,好像不是柳章。她听了一时的好话固然开心。可开心过后便是更深的失落。真真假假,两人的关系没有因此拉近,反而更加敌对。江落决定放弃这个路数,道:“看在师父的份上,我放过他。再有下次,我绝不姑息。”
柳章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