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顾清欢之间,隔着两个孩子,约莫一臂的距离。这距离不远,他甚至能闻到从她发间飘来的一股淡淡的皂角清香。
这味道很干净,很清爽,和他记忆里那个总是带着一股中药味和霉味的女人,截然不同。
就是这股味道,像一根看不见的羽毛,一下,又一下,不轻不重地搔刮着他的神经,让他心神不宁。
他像在部队里执行潜伏任务一样,屏住呼吸,竖起耳朵,捕捉着里侧的一切声响。
没有辗转反侧。
没有怨怼的叹息。
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局促不安。
只有一阵平稳得近乎微不可闻的呼吸声,悠长,平缓,带着熟睡后特有的节奏。
她……就这么睡着了?
这个认知让陆骁心里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憋闷。他准备好了一肚子的话,预想了无数种可能出现的尴尬场面,结果对方却根本没把他当回事。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憋足了劲,准备跟对手好好掰扯一番的庄稼汉,结果人压根没下场,自己对着空气挥了半天拳头,可笑又滑稽。
他睡不着了。
睁着眼,盯着头顶黑黢黢的房梁,脑子里不受控制地开始复盘这几天发生的一切。
从那碗香得有些过分的蛋炒饭,到今天在饭桌上,她三言两语就从他娘手里把家里的钱和票都要了回来。整个过程,她就像一个经验丰富的老猎人,冷静地观察,精准地出手,一击即中,没有半点拖泥带水的动作,也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
这还是那个病得下不来床,见了他娘和嫂子就像老鼠见了猫一样的顾清欢吗?
一个人,就算病好了,性情也不可能在几天之内发生这么翻天覆地的变化。
除非……她根本就不是顾清欢。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像一颗扔进热油锅里的水珠,瞬间炸开了。
陆骁的心脏猛地一缩。
不对,他摇了摇头,否定了这个荒唐的想法。长相、声音,都对得上。可这性子,这手段……到底是在哪儿学的?
夜越来越深,窗外的风声都好像歇了。万籁俱寂中,人的感官会变得格外敏锐。
陆骁决定试一试她。
他屏住呼吸,将身体的动作放缓到极致。这是他在山林里潜伏追踪野狼时练就的本事,可以做到踏雪无痕。
他用手肘撑着炕面,极其缓慢地、一寸一寸地坐起身。骨节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他假装口渴,要去桌边倒水喝。身体却保持着一个随时可以应变的警惕姿态,眼角的余光,像鹰隼一样,死死锁定着炕里侧那个安静的背影。
一个真正的猎人,能从猎物最细微的反应中判断出它是真的睡熟了,还是在伪装。呼吸节奏的瞬间改变、肌肉在被子下无意识的绷紧、甚至是眼皮轻微的颤动……任何一丝破绽,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就在他上半身完全离开炕面的那一瞬间
里侧的顾清欢,喉咙里发出了一声极轻的、含混不清的呓语,像是在梦里被什么惊扰了。
紧接着,她极其自然地翻了个身,从背对他,变成了面朝里。
随着这个动作,她搭在被子外面的手,顺势往里一拢,将被子往下滑了一些的儿子陆思远身上拉了拉,还轻轻拍了两下,动作熟练又温柔,充满了母性的本能。
整个过程一气呵成,舒缓而连贯,充满了睡梦中的无意识。
自然得……找不出任何破绽。
陆骁起身的动作,就这么僵在了半空中。
他像一尊石雕,维持着那个别扭的姿势,在黑暗中静静地注视着她和孩子们的睡颜。
她脸上的神情很平静,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安详,眉头舒展,呼吸均匀。
难道……真的是自己想多了?
她只是病好了,脑子也清醒了,被逼到绝境后不得不奋起反抗?
可那种精准的算计,那种对人心的洞察,真的只是一个大病初愈的农村妇女能拥有的吗?
陆骁缓缓地、无声地躺了回去。
心中的疑窦,不但没有因为这次试探而减少,反而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这个女人……要么是真的坦坦荡荡,要么,就是他这辈子遇到过的,最可怕的对手。
里侧,背对着他的顾清欢,在黑暗中缓缓睁开了眼睛。
眼底一片清明,没有丝毫睡意。
从陆骁躺上来的那一刻起,她就没有真正睡熟过。末世十年,在丧尸和变异兽环伺的环境里,能安然入睡是一种奢侈。警觉,早已成了她身体的本能。
陆骁起身的瞬间,他身上那股属于顶尖军人的、带着强烈压迫感和试探意味的气息,就像一根针,瞬间刺破了她伪装出的平静。
她甚至能感觉到他视线的焦点,凝聚在自己的后心位置。
那一刻,她全身的肌肉都下意识地绷紧,几乎要立刻从炕上弹起来。
但她硬生生忍住了。
对付陆骁这种人,任何多余的、刻意的伪装,都会成为致命的破绽。最好的应对,就是最符合“顾清欢”这个身份的反应。
一个爱护孩子的、疲惫的母亲,在睡梦中会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