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一片狼藉。水盆倒在炕脚,脏水混着泥地上的浮土,弄得一片泥泞。炕上湿漉漉的,空气里全是烧刀子那刺鼻的酒味,混着孩子身上的汗酸味,还有一股紧张过后人身上特有的疲惫气息。

顾清欢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后背虚软地靠着冰冷的土墙,怀里抱着终于不再抽搐、呼吸却依旧微弱急促的儿子。她的脸在窗外透进来的那点雪光下,白得像一张纸。

听到陆骁的质问,她连眼皮都懒得抬。

她实在是太累了,身体累,心更累。末世十年,她经历过无数次生死一线,却没一次像现在这样,让她感到如此无力和恐惧。因为怀里这个小小的生命,是她的软肋,也是她的铠甲。

她没有回答那个充满了哲学意味的问题,只是用一种近乎于梦呓的、沙哑到快要听不清的声音,说了一句最简单,也最不容置疑的事实。

“我是你儿子的娘……”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记重拳,结结实实地打在了陆骁的心口上。

是啊,不管她是谁,不管她藏着什么秘密,她刚刚救了他的儿子。这个事实,比任何怀疑都更坚硬,更真实。

顾清欢没有给他继续审问的机会,她用下巴蹭了蹭儿子依旧有些发烫的额头,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哭腔:“他……他还是烧得厉害,身上没劲儿,嘴都干得起皮了。这么烧下去,就算不抽了,人也得烧傻了。”

她一边说,一边用指腹轻轻碰了碰陆思远干裂的嘴唇,心疼得像是刀绞一样。

“陆骁,去……去给我倒半碗温水来,我想给他喂点水。”她终于抬起头,那双在黑夜里依旧清亮的眼睛直直地看着他,里面没有了刚才的凌厉,只剩下疲惫和哀求。

陆骁看着她眼底的红血丝,和那份毫不掩饰的脆弱,心里的怀疑和警惕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了一下,让他怎么也说不出拒绝的话。

他“嗯”了一声,转身就要去拿桌上的搪瓷缸子。

“不能喂!”

一声尖利的叫喊,打破了这短暂的平静。

瘫坐在地上半天没动静的赵秀兰,像是终于从刚才的惊吓和屈辱中回过神来,她一手撑着地,一手捂着刚刚被踹过的肚子,挣扎着爬了起来,像一只要拼命的斗鸡。

“你个黑心肝的疯婆子!孩子刚从鬼门关拉回来,你就想呛死他是不是?”她指着顾清欢的鼻子,唾沫星子横飞,“我告诉你,顾清欢,我今天就是拼了这条老命,也绝不让你再碰我孙子一下!”

她说着,就张开双臂,像一头护崽的老母鸡,死死地挡在了陆骁和桌子之间,不让他去倒水。

“娘!”陆骁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声音里满是不耐。

“你别叫我娘!我没你这种胳膊肘往外拐的儿子!”赵秀兰彻底豁出去了,哭天抢地地拍着大腿,“你们都看到了!是她!是她用那什么鬼画符的法子折腾我孙子!现在好了,孙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我让她偿命!”

屋子里顿时又乱成了一锅粥。

而这片混乱,恰恰成了顾清欢最好的掩护。

就在陆骁被赵秀兰缠住,不得不转身去拉扯他娘的那一瞬间,顾清欢的动作快如闪电。

她低下头,以亲吻儿子额头的姿势作为掩护,意念一动,一滴晶莹剔透、散发着微不可察清香的灵泉水,便凭空出现在了她手中的白瓷勺子里。她不敢多用,只敢用一滴。

做完这一切,她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剧烈得像是要撞破胸膛。她赌的就是陆骁没有看见。

“你让她试试。”陆骁被他娘搅得头疼欲裂,最后低吼了一声,声音里带着不容置喙的决断。他一把将赵秀兰拉到一边,大步走到桌边,拿起暖水壶和一只粗瓷碗,“叮叮当当”地倒了半碗水,转身递给了顾清欢。

赵秀兰被儿子吼得一愣,看着他那副要吃人的样子,吓得后退了两步,嘴里还在不甘心地嘟囔:“疯了……都疯了……为了个扫把星,连亲娘都不要了……”

顾清欢接过那碗尚有些温热的水,没有理会赵秀兰的咒骂。

她用勺子舀了一点温水,混着勺里那滴救命的灵泉,小心翼翼地凑到陆思远的嘴边。

“你干什么!你还真喂啊!”赵秀兰又尖叫起来。

顾清欢眼神一寒,正要开口。

“娘,你不想思远有事,就站那别动!”陆骁低吼了一声,他死死地盯着自己的母亲,眼神赤红。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再一次选择相信顾清欢,或许,仅仅是因为她刚才那句“我是你儿子的娘”。

在儿子的安危面前,他愿意再赌一把。

这一次,赵秀兰真的不敢动了。

顾清欢抱着儿子,一手固定住他小小的脑袋,另一只手用食指,精准而巧妙地从他紧闭的嘴角边,撬开了一丝缝隙。

然后,她将勺子里的水,顺着那道缝隙,一滴,一滴,极其缓慢地喂了进去。

那混着灵泉的温水,仿佛带着某种神奇的魔力,一进入孩子的口腔,就化作一股暖流,立刻被干涸的黏膜所吸收,根本没有造成任何呛咳的风险。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陆骁更是往前凑了一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想看清楚,这个女人用的,到底是什么法子。

一勺水,喂了足足有五分钟。

当最后一滴水也顺着嘴角渗进去之后,奇迹,再一次悄无声息地发生了。

原本呼吸虽然平稳、却依旧带着一丝急促和火气的陆思远,他的呼吸声,肉眼可见地变得更加深沉,更加悠长。那张因为高烧而显得异常潮红的小脸,那股不正常的红晕,像是被温水浸过的画布,颜色渐渐变得柔和下来,透出了一丝健康的粉润。

他甚至在睡梦中,无意识地砸了咂嘴,干裂的嘴唇似乎也得到了一丝滋润。

“这……这……”赵秀兰伸长了脖子,看着炕上孙子的变化,眼睛瞪得像铜铃,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彻底傻了。

这比乡下跳大神的都灵!

顾清欢感受到怀里的小身体终于彻底放松下来,她紧绷到极点的神经,也终于“啪”的一声断了。她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整个人都软了下来,把头靠在墙上,闭上了眼睛。

“好了,没事了。”她将一切归功于自己早就想好的说辞,声音因为脱力而有些沙哑,“水喂进去了,就不怕烧得脱水了。好好睡一觉,天亮就没事了。”

孩子彻底平稳了下来,在母亲的怀里,发出了均匀的鼾声,睡颜安详。

屋子里的气氛,从剑拔弩张,变得有些微妙。

陆骁一言不发地看着她,看着她被汗水濡湿的鬓角,和苍白疲惫的脸。他沉默地拿起搭在盆边的干毛巾,走上前,弯下腰,第一次主动地、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复杂情绪,替她擦了擦额头上的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