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1 / 1)

阿秀笑了一下,说道:“人都会有自私的那一面,我并不能否认她没有。但我猜,她是想让我们各自生活,互不打扰。有时候这样才是最好的方式。不然呢,大家就都要陷入同一个困境里面去。她给了你一种可能性,给了我一种可能性,给了她自己一种可能性。就像我,我对自己的生活很满意,或许这就是她想看到的。”

金可芙仔细咀嚼着阿秀的话,不禁感到这个穿着朴素的同胞姐妹比自己要深刻而成熟得多。尽管没有找到母亲,但她找到了一个同样亲密的人。她们曾经在出生前就紧密相依,共享过心跳。她忍不住把头靠在阿秀的肩膀上,在许多年之前,她们在这个房间里分开。而许多年之后,她们又在这个房间里相遇。

阿秀把手伸过来,握住了金可芙的手。她的手粗糙又暖和,让金可芙想起母亲。阿秀握紧了金可芙的手,在她耳边温柔地说道:

“不要再纠结过去,也别太计较究竟是为什么。去过你自己的那种可能性吧。”

买断

唐则浚把新家安在了城市的另一端。

与钱美濂所热爱的中式风格不同,新家是满满的美式装修风格。门口的花园布置也和钱美濂热爱的花草不一样,种满了又高又大的果树。有几颗柚子树上结满了黄澄澄的柚子,可以看得出花园主人对它们的用心照顾。

唐仲樱是来找唐则浚的。穿过热带雨林一般茂盛热闹的花园,唐仲樱走进了爷爷的另一个家。她被通知前往书房和爷爷会面,而在路过一楼的客厅时,一位坐在沙发上喝茶的老妇人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

四目相对,唐仲樱还不知道如何称呼对方,那老妇人倒是先朝唐仲樱点了点头。

“你是阿樱吧,长得真漂亮。”老妇人称赞道。

“您认识我?”唐仲樱心中惊讶。

老妇人点点头:“当然。我还知道你有个弟弟,比你小五六岁。你们小时候都住在里士满。我们以前住在旧金山,飞机飞过去睡一觉就到了,离你们也不远。你妈妈也是高材生,脑子很好,名校毕业。噢,阿樱,你滑雪滑得不错,书法写得也好,特别是魏碑,写得工工整整的,对不对?”

唐仲樱是第一次与这老妇人见面,但对方显然对她的情况非常熟悉。这让唐仲樱想起了那些年的母亲,尽管远在大洋彼岸,却对父亲的另一个家庭了如指掌。那位妻子的爱好,那位妻子的性格,那位妻子最近出席了什么活动,那位妻子的孩子们各有什么特长……说起这些话题,叶申可以说上三天三夜。这些信息有的是从唐伊川那里听来的,有的是叶申自己用各种方式像福尔摩斯一般打探出来的。与其说她的人生被丈夫填满,不如说她的人生被另一个女人所填满。她把自己与对方的生活分解为无数个细碎的片段,再把这一个个片段放在一起对比,琢磨究竟是谁棋高一着。眼前这位老妇人,或许也是与叶申一样。即使已经夺得了令人瞩目的胜利,但仍忘不掉互相比较的习惯。

“是的,谢谢您的夸奖……”

“我还知道你爸爸打高尔夫技术最厉害,和职业球员有得一比。你爸爸性格好,开朗活泼,和我家那两个儿子很不一样。他们太闷了,埋头工作学习,也不大愿意出去。你爸爸长得又神气,脾气又好,可惜了。”这句话的意思,唐仲樱当然听明白了。人到了一定的年纪,话总是会变得又碎又密。尽管老妇人看起来也精致得体,但仍摆脱不了由年龄带来的强烈倾诉欲。她表面上是在夸唐伊川,但实际上却是在炫耀自己的两个儿子。唐伊川是酷爱玩乐的富二代,自己的儿子是隐忍坚强的苦行僧;唐伊川年纪轻轻就深陷妻子与情妇的漩涡中,最终不幸因此丧生,自己的儿子却卧薪尝胆取得了终极的胜利。这么一想,自己前半生那些晦暗的日子一下子变得微不足道起来。老妇人看着唐仲樱,像是作为一名胜利者在检阅失败者一方的代表。她骄傲地想,劲敌钱美濂那一方已经没有多余的队员了,只剩了这么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姑娘。

唐仲樱不知该如何接话,只好先试探性地问了一句:“您……怎么称呼?”

“你奶奶没有跟你提起过我?”老妇人的脸瞬间垮了下来。

“没有。”唐仲樱老老实实地回答。在此次事件之前,钱美濂从未向她提起过这么一个女人。

“我姓林。她居然没提过我……”老妇人阴沉着脸,像是喃喃自语般抱怨了一句。她一向视钱美濂为最大的对手,在自己的孩子们面前,也会不厌其烦地提起这位丈夫法律意义上的妻子。而另一边的钱美濂竟然没有向唐仲樱提起过自己,这让她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屈辱。

“一次都没有?”

“没有。”

在唐仲樱接连给出否定的回答之后,老妇人的眼神暗淡下来。她和钱美濂的牌局胜负已决,但这胜负又没有让她彻底感到欣慰。她的男人的确兑现了诺言,让他们的孩子成为了最后的接班人。然而这诺言又兑现得不够彻底,所谓的梦想成真之时,她已经老了。她没有机会意气风发地成为唐太太,没有办法去弥补那些已经流逝的青春。她觉得自己像是一个隐形的传送带,连接起丈夫和儿子,却唯独无法拥有自己的姓名。甚至就连曾经最大的对手钱美濂,也未曾将她放在眼里。

唐仲樱告别了老妇人。这位姓林的老太太又缓缓坐了下去,拿起那杯凉掉的茶喝了起来。唐仲樱突然想,如果母亲还在,她会有一天也变成这样吗?牌局总是有输有赢,但赢的这一位也没有办法获得完全的快乐因为这场牌局耗费了太长的时间精力,令人早已失去了庆祝的最佳时机。在一个满头白发的时间里赢得的胜利,总觉得过于苍凉。

“好久没见你了,阿樱。”刚走进书房,唐仲樱就听到了唐则浚的声音。

“是的爷爷。我那天去公司,发现我的办公室已经被别人用了。我把自己的东西收拾好带回家了。”唐仲樱平静地回答道。唐则浚坐在书房里,光线逆向打在他身上,让人看不清脸上的表情。唐仲樱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似乎从来就没有看清过爷爷的表情。他总是温和而宽容地笑着,殊不知那样的笑容背后别有深意。

“那你有空也可以回公司来坐坐。爷爷永远欢迎你。”这一句“回来坐坐”和“欢迎”,彻底把唐仲樱划出了自家人与公司经营参与者的范围。

唐则浚依然笑着,但在唐仲樱看来,那笑容却和之前有些不一样了。唐仲樱想,爷爷或许已经彻底放弃了她,不再把她当作一个亲人,只把她当作一名需要款待的客人。唐仲樱想,血脉这种东西,从来都是不公平的。她只能有一个爷爷,而爷爷却可以有许多孙子孙女。后辈只能有一个长辈,而长辈却可以有多个后辈。爷爷身为长辈,自然可以在众多后辈之中选出最满意的那个,给予自己最深厚的爱与最丰盛的礼物。而身为后辈的唐仲樱甚至唐伊川,却无法保证得到独一份的爱。

唐仲樱往前走了两步,说道:“爷爷,我不打算进公司了。”

“噢,不进公司也好。女孩子,不必要那么辛苦。你和元礼还好吗?如果你能继续和元礼在一起,等结婚了,爷爷再给你出一份好嫁妆。我们和他们,还是有一些事务可以合作的。”

唐仲樱苦笑着摇了摇头。廖家想要的并不是那么一点嫁妆钱,而是两个接班人之间的强强联合。既然唐仲樱已经从唐家的接班人的位置上跌落,廖家的心情也无比失落。廖元礼“人生合伙人”的人选,自然不会是她唐仲樱了。即使与廖元礼之间还有那么一些珍贵的战友情谊,但整个家族的希冀是不容违背的。

“没关系,好男孩那么多,我再给你物色一个。就算你不参与公司事务,也可以帮助公司整合资源嘛。”唐则浚站了起来,用手在唐仲樱的肩膀上拍了两下。

物尽其用是唐则浚一直奉行的准则。在他看来,既然已经不再是接班人,那么当个结婚员也是好的,这也是家族中女儿最大的作用。

唐仲樱抬起头,说道:“爷爷,您不用给我介绍什么好男孩。我知道现在您的想法了,所以不会再在公司的事情上有什么别的想法。我只有一个请求。”

“什么,你说。”唐则浚眯起眼睛,抽了一口手中的烟。一向乖巧听话的唐仲樱这样果断地拒绝他的提议,令唐则浚心里闪过一丝不快。在此之前,唐仲樱从来不曾这样决绝地拒绝过他的好意。

唐仲樱鼓足勇气,一字一句地说道:“请把我妈妈的房子还给我。”

“你妈妈的房子?”唐则浚惊讶地愣了一会儿,但很快又恢复了冷静:“我知道了。里士满的房子,对吗?”

唐仲樱是如何得知这件事的,唐则浚并不清楚,他对此也并不在意。毕竟一个年轻的孙女,一个已经处于权力边缘的候选人,一条用来激励沙丁鱼的鲶鱼,是不足以对他造成什么威胁的。只是唐仲樱身上突如其来的反叛和那种质疑的语气,让习惯了他人顺从的唐则浚感到莫名的震惊。

“对。妈妈去世之后应该留下了很多东西,但其他的我都不准备要了。这个房子,对我来说很重要。这本来就是妈妈留给我和阿弟的,谢谢您之前一直替我保管,现在请您还给我。”

唐仲樱说得清晰而肯定,唐则浚耐心地听完,又给自己的茶杯里重新续满了水。慢悠悠地喝了一口之后,才开口说道:“阿樱,那个房子,是你爸爸买的,你知道吗?虽然说是送给了你妈妈,但毕竟用的还是我的钱。我把它收回来,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如果你想要,可以,但你也需要用合理的方式要回去。”

“什么方式?”唐仲樱把手攥成一个拳头,这是她从小养成的肌肉记忆。每次心里气愤难过的时候,手就不知不觉地捏紧。

“既然你不听我的安排,那我也不再强迫你。如果要房子的话,”说到这里,唐则浚停顿了一下,望着唐仲樱的眼神突然变得冷漠起来:

“如果要房子的话,你就自己花钱把它买回去。”

封存礼物

唐仲樱在朋友圈里看见了那架自己曾经的专属飞机。

朋友圈是吴律师发的,配的文字是“考察归来”。唐仲樱可以清晰地看见飞机的内饰换过了,从她喜欢的简约风变成了老派的繁琐风格,座椅上的垫子也都换了老一辈人喜欢的皮质沙发垫。照片里几个男人举着威士忌庆祝,其中一位自然是吴律师,而另两位则是新晋的正统接班人,也就是唐仲樱该喊叔叔的那两位。

这条朋友圈昙花一现,在半分钟之后就彻底消失了。唐仲樱猜测是吴律师屏蔽了自己。她隐隐听说那位叔叔已经换掉了原来的整套机组,从机长到飞行管家统统启用了他亲自把关的新人。铁打的飞机,流水的候选人,只有真正的接班人才有资格坐在飞机上高谈阔论。唐仲樱明白自己已经出局,是没有资格再使用它的。

唐仲樱查完了手头的所有信用卡。无一例外,每张都被冻结了。而她现在手头拥有的,仅仅是一些无处套现的限量版奢侈品。唐仲樱蓦然发现,所谓的奢侈品只能是锦上添花,无法雪中送炭。她暗暗打听了几家回收二手奢侈品的精品店,得到的估价让她哭笑不得。那些预订手续复杂、号称全亚洲限量的珍藏版奢侈品,一进入回收的领域,马上变得和大卖场的临期或一样毫无尊严。

她回头细细想去,发现自己名下竟然没有一件不动产。所谓的“好生活”,只有使用权却没有所有权。此时唐仲樱终于后悔没有听金可芙的话。当金可芙提醒她每月按时储蓄时,唐仲樱总觉得没有必要。爷爷和奶奶都不止一次地告诉她,钱是挣出来的,不是省出来的。在唐仲樱看来,自己尚未到需要独当一面挣钱的时期,而爷爷给的信用卡额度又极为慷慨,自己实在是没有储蓄的必要。

两小时的车程坐得唐仲樱昏昏欲睡。等到她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到了外婆家所在的那个小镇路口。

“前面在修路,开不进去了,麻烦你自己走一段吧。”出租车司机对唐仲樱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