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1 / 1)

“你怎么不说话,你是不是来找他的?”女孩又一次追问。

姚念只好点点头。那女孩便笑道:“我刚才问你,你还不承认。你是来要钱的,还是之前投了简历来面试的?不好意思,现在面试一概取消了,公司都倒闭了,哪儿有要闲钱闲功夫培养歌手呀。我悄悄告诉你,陈总那套培养歌手的方式,还有陈总创作的风格,早就过时了。老土,现在的人谁还听他那些东西。按我说,公司倒闭呀,一点也不奇怪。陈总还有好多花边新闻呢,据说他之前有好多相好的女歌手,一个比一个漂亮,现在都不理他了,生怕他找过去借钱。他老婆呢,早早地离婚带着孩子移民澳洲了,现在孩子都大了,也不理他这个爸爸……”

女孩说到兴头上,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等到陈亮刻意咳嗽了几声,女孩才赶紧停止八卦传播,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她把那叠登记了姓名和联系方式的笔记本递给陈亮,说道:“老板,今天是我上班最后一天了。我已经在这里帮你挡了一个多月的子弹了,是时候把工资结给我了吧?”

陈亮一边咳嗽,一边掏出手机来给女孩转账。

“其他人都没转,只给你发了。”陈亮转完账,不忘加上一句。他比上一次看起来更憔悴,脸变成了一种恐怖的猪肝色,身上依旧是裹着黑色羽绒服,手里还拿着一个用塑料袋套着的早餐煎饼。

在姚念眼里,眼前这个陈亮和小时候所见的判若两人。她还记得为数不多的几次,和陈亮、姚臻一起出门。两人初心是想让姚念开心,带着姚念玩耍,但总是走着走着就吵起架来,陈年往事中的种种委屈被姚臻要出来翻来覆去地重温。在这种紧张的氛围下,姚念也变得脆弱而不安。她总是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让陈亮也提不起游玩的兴趣。某一次从游乐场出来,他们一起进了一家价格颇为昂贵的手工艺品商店。姚臻饶有兴致地挑了几样,陈亮付完钱之后,又转向了姚念。

“念念,你也选一个吧。”

陈亮的慷慨并没有让姚念的委屈消失。工艺品店能看出是精致的,但却没有姚念喜欢的东西。她还是个小女孩,喜欢各种软乎乎的可以抱在手里的毛绒玩具,而不是这些精致得需要精心对待的瓷器工艺品。见姚念迟迟没有做出选择,陈亮便自作主张,给姚念选了一个彩色的瓷娃娃。娃娃做得相当精巧,穿彩色的民族服饰。陈亮付了钱,把娃娃塞到姚念手里。姚念僵硬地握着冰凉的瓷瓷娃娃,并不像平日里抱着毛绒玩具那般开心。

“她好像不是很喜欢。”陈亮看了姚念一眼,无奈地对姚臻说道。

姚臻也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这孩子有点不聪明,不知道什么东西值钱。”

回忆起这个瓷娃娃,姚念的心里总是涌上来一阵悲凉。这是她亲生父亲给予她不多的爱,而这点爱让她感到的不是暖心,而是惶恐。

“你是,来面试的?不好意思,我眼睛最近也不大好,看谁都模模糊糊的。”旁边陈亮的声音把姚念从回忆中拉了回来。

姚念站在陈亮面前,尽管他们几个月前刚刚在里士满见过短暂的一面,但眼下这个虚弱而疲惫的男人似乎已经完全认不出她了。

姚念慌忙摇了摇手,说道:“刚才那位女士跟我解释了,说这里已经快要关门了……”

“什么关门,别听她瞎说,只是暂时的苦难,肯定能克服!我还有很多写好的歌没拿出来,等我找到合适的人,就把这些歌都给她唱。我懂这个行业,一个人唱红了,就能养活整个公司。”姚念的话还未说完,陈亮便打断道。他说几句话,便要大喘气几口,兴致勃勃地描绘着自己的商业蓝图,听得姚念心惊胆战。

“你的这个病,严重吗?”姚念问道。

陈亮没有理姚念的问题,只是在他随身背着的皮包里翻找。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一副眼镜。他带上眼镜,朝姚念走过来,仔细地盯着姚念看了许久,最终说道:“哎,看你的样子,好像不行。不过没关系,试着唱一下吧。长相不行,声音好也可以。”

“你的病严重吗?到底是什么病呢?有没有人照顾你?”姚念又问。

一直絮絮叨叨的陈亮突然安静下来,他佝偻着背,朝窗外看了看,过了许久才说道:“什么病,我也不知道什么病。不过没关系,总会好的。等我的病好了,这公司也就差不多能起死回生了。我不是欠别人钱,我只是暂时运转困难。真想不通,我给她们花了那么多钱,也捧红了不少人,这个时候问她们借点钱,怎么都不帮我呢?”

“你现在一个人住吗?”姚念问。

陈亮点点头:“一个人住。房子前几天刚被法院通知要法拍,让我腾地方,我还不知道要搬到哪里去。之前花了最后一点钱去了趟国外,找我其中一个女儿,给她买了礼物,但她和她妈妈也不理我。还有一个女儿,我从小没见过几次。这一次去温哥华没有找到,我去她家找她,结果邻居告诉我已经搬走了,我都不知道她过得好不好,是不是还活着。不过没关系,只要我病好了,我的公司也能重新做起来,东山再起,她们就会回来找我……”

姚念心里的悲凉愈来愈浓烈。这个曾经在音乐圈里叱咤风云的男人,此时却是像祥林嫂一般的存在。陈亮正说着,手里拿着的煎饼不小心掉了一块。他蹲下去,小心翼翼地捡起那块煎饼,确保上面没有沾染上太多灰尘之后,满不在乎地塞进了嘴里。姚念不忍看下去,只将手中一个深蓝色的布袋子放到陈亮落满灰尘的办公桌上。袋子里装着那个许多年前他送给她的瓷娃娃。

她不知道这位生物学上的父亲是否记得这个娃娃。然而事不过三,她没有要和他再次相见的打算。她想做的,是仅仅让他知道,她还活着。

姚念飞一般地跑出这幢像陈亮一样日暮西山的大楼。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她告诉自己,第一件事已经完成,现在要去做更重要的第二件事。

蝴蝶

王家和的墓地离市中心很远。

墓园是王家和生前自己选的。王家和喜欢这里的风景,在去世前几个月还带着姚念去过。他指着自己预定的那块墓地,对姚念说道:“以后爸爸就住在这里。”

“爸爸不是说病能治好吗?”姚念的心脏怦怦地跳着,紧紧抓住王家和的手,生怕他一下子就会消失不见。

王家和笑着解释道:“我是说很久很久以后。等爸爸老了之后,就住在这里。你要记得这个位置哦。你看,这里的风景是不是很好?”

”是很漂亮。”姚念点点头。在姚念看来,整个墓园安静美丽,宛如一个高档的别墅区。

墓园的选择,自然是有说法的。她听父亲和奶奶聊天的时候提起过,说墓园的风水很好,能旺子孙后代,保准儿女平安健康,福泽绵长。而奶奶白了父亲一眼,说道:“你有什么后代?”

“念念就是。她是我女儿,我希望她能过得好。选一个漂漂亮亮的地方,她以后来看我,心情也能好点。我希望能在漂亮的地方和她见面。”

“不是自己亲生的,你倒为她想得周到。”奶奶埋怨道。

“我还是想让她一辈子过得舒服些,但我未必能照顾到,只能尽力。”王家和的语气诚恳而真挚,听得姚念又高兴又难过。

墓园的价格不便宜,但王家和依然毫不犹豫地买下了。王家和带着姚念来墓园,却没有带着姚臻。

“爸爸,你的病能好吗?你会不会死?”姚念又一次问道。

王家和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温和地说道:“不管能不能治好,爸爸都会用自己的方法照顾你。别人有的,念念也会有。我保证念念能有富足的生活。而且,爸爸不是死,爸爸只是提前去另外一个地方,帮念念探探路,以后我们再见面的时候,爸爸把一切都准备好了,念念还是我女儿。”

王家和说这话的时候神色很平静,但还是让姚念感受到了一丝不祥的意味。她知道父亲在以一种非常快的速度瘦弱下去,站在风里摇摇晃晃。

“爸爸,你现在真瘦。”姚念忍不住说道。

王家和已经很久没有照镜子了。每次照镜子,他总会被自己日渐疲惫的脸所震惊。在地了癌症之后,他才真正意识到原来疾病对于人的摧残程度是以秒来计算的,下一秒似乎就比上一秒要憔悴得多。

“念念,百科全书你放好了吗?”王家和突然问道。

姚念点点头,乖巧地回答:“放好了。爸爸你不是说等你下次回来,再跟我一起看吗?我就没有打开。”

王家和脸上流露出些许欣慰的神色,嘱咐道:“这是我们的约定,你一定要把书放好,知道了吗?”

“知道!”小小的姚念信心满满地拍了拍胸脯。

那天他们在墓园里待了很久,让姚念感到自己仿佛在参观父亲未来的家。阳光洒在一块块墓碑上,姚念并不觉得害怕。王家和认真地向姚念介绍从入口处怎么走,才能以最便捷的方式走到这里。姚念也认真地听着,仔细记下父亲的每一句话。

盛名在外的安德森癌症中心并没能挽救王家和的生命。去世之后,他被安葬在自己提前置办好的墓地里。在王家和下葬以后,姚臻又陷入了与王家和母亲的遗产纷争。姚臻先下手为强,将房产全部出售后火速奔向里士满。而在飞往里士满的飞机上,姚臻望着窗外的云朵,半晌才说出一句话。

“那个墓地买贵了。”

“什么?”姚念一时有些惊讶,茫然地望着姚臻。

姚臻依旧望着窗外,说道:“我说你爸爸的墓地买贵了。其实人活着的时候才是最重要的,活着的人需要钱,需要好房子,死了的人不需要。”

“爸爸不是死了,他只是去另外的地方,探路去了。”姚念坐在姚臻旁边小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