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1 / 1)

他身边那两个号称远方亲戚家儿子的其中一位,成了唐老先生钦定的接班人。他满面春风地与唐则浚拥抱,继而在蜂拥而上的人群中侃侃而谈,诉说自己日后努力的方向和即将展开的新活动。

唐仲樱和钱美濂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几分钟前,唐仲樱还在脑海里一遍遍背诵自己的演讲稿。而此刻,她蓦然意识到这些都已不再需要。

人群聚集在新任的继承人身边,人们开始纷纷好奇这位空降的接班人。唐仲樱深蓝色的裙子孤独地在午后的凉风里飘舞。

“仲樱,我打听出来了……”廖元礼匆忙从远处跑向唐仲樱,看了旁边的钱美濂一脸,又把嘴边的话吞了下去。

钱美濂努力抑制住内心的崩溃,问道:“打听出什么来了,你说。”

廖元礼犹豫了片刻,终于红着脸说道:“那两个男人,来公司用的是假名字,他们俩,原来也姓唐。他们的爸爸,就是,就是……”

“就是谁?”唐仲樱用手紧紧捏着裙裾,手心沁满汗水。

廖元礼心一横,索性直截了当地说道:“就是你的爷爷,仲樱。他们俩都是你爷爷的亲儿子,从小养在国外了。今年才被叫回来。”

钱美濂脸色铁青,沉默着转身上楼回了房间,只留下唐仲樱和廖元礼两个人。

“仲樱,你先别急,我再想想办法,我们也许还能翻盘。”廖元礼在一边焦急地安慰。

唐仲樱愣在原地。她在这一刻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作用。她记得以前爷爷给她讲过一个道理,挪威的渔民在运输沙丁鱼的过程中,会在里面放一条鲶鱼。鲶鱼是沙丁鱼的天敌,有了鲶鱼,沙丁鱼会因为紧张而加速运动,从而保持活力。爷爷不经意地对唐仲樱提过,人也是这样,必须要有一点竞争存在,才能发挥出最大的潜力。为了激励想要激励的人,必须得给他们引入一些竞争者才行。

如此看来,多年来养尊处优的生活,被安排进公司的历练,那些突然传出的接班人烟雾弹,是爷爷精心策划的一场沙丁鱼游戏。爷爷真正想要的继承人,是他自己的亲儿子,并不是隔了一代的孙女。

唐仲樱突然恍然大悟。

原来自己不过就是那条鲶鱼。

新家

唐仲樱坐在自己的房间里,桌上放着两杯茶。

钱美濂的那一杯还是热的,但却一口也没动。这位一向沉稳精致的老妇人,这一次居然也流露出了抑制不住的激动和愤懑。

“我以为他们早就断了,没想到他把那女人和孩子藏在国外那么多年,真是打了一手好牌!”

钱美濂对着唐仲樱,开始把陈年往事从记忆里翻出来重新叙述。那些嫉妒与猜疑,原本是属于年轻人的。钱美濂提起这些往事,心内的愤怒超过了悲伤。到了这个年龄,她已经不会因为丈夫爱谁爱得多一些而斤斤计较。她在意的是作为信任的人生合伙人,唐则浚居然能在关键时刻倒戈,这是一种更为严重的背叛。

钱美濂继续义愤填膺地说道:“当年谁也不看好他,只有我一心鼓励他,怂恿我的爸爸给他钱。有了这笔投资,他才挣得第一桶金。那个女人以为他天生就是人生赢家吗?没有我们家,他一辈子都只能是一个普通的小学老师。”

“爷爷以前,是个小学老师?”唐仲樱惊讶地问道。这是她第一次从奶奶口中知道爷爷的过去。

钱美濂不屑地回答道:“没错,还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学。我们是在德扑俱乐部里认识的,他年轻的时候,脑子倒是不错,德扑打得好。我也喜欢玩,一下子就认识了。”

奶奶是远近闻名的名媛,唐仲樱从小就听母亲讲过。但爷爷曾经的职业,唐家似乎一直都讳莫如深。爷爷奶奶在德扑俱乐部里认识,但唐仲樱进入唐家之后,竟然从未见过爷爷打德扑,甚至没见过他触碰任何棋牌类的游戏。由此,唐仲樱猜测德扑并非爷爷的兴趣,而只不过是爷爷试图接近一位富家小姐的方式。想到这里,唐仲樱的心一下子充满了恐惧。在这个母亲曾无比向往的宅子里,竟然没有一份爱是纯粹完整的。

“我记得那个女人,是个专柜里卖奢侈品箱包的。我当年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只叫你爷爷自己去处理这件事。当时他正好缺一笔资金,想问我爸爸借。我让他处理完了再来找我。他答应了。之后那女人也再没出现过。我以为她就像以前出现的那些女人一样,也就是玩玩而已。没想到,居然还搞出感情来了。”

钱美濂说得慷慨激昂,唐仲樱却听得心惊胆战。她仿佛看见了一个平行宇宙,在不同的宇宙里,她与母亲和弟弟的命运都各不相同。他们或许会被永远遗忘在里士满,或许会与另一个女人玉石俱焚,或者,他们能够像爷爷的另一个家庭那样,隐秘又隐忍地生活,最终夺取牌桌上的胜利。为了胜利,那女人从青春年少熬到满头白发,为自己的孩子赢得了“接班人”的奖励。而唐仲樱不知道,这样需要耗尽一生时光获取的胜利,是母亲想要的吗?

可能性是无穷无尽的,但归根结底,他们的幸福与快乐似乎都与父亲挂钩。从小,父亲便是半隐身状态。然而这个半隐身状态的人,却成了两个女人生活的核心,是牌桌上双方争夺胜利的最终目的。而令唐仲樱更为诧异的是,这并不是唯一一张牌桌。另一张牌桌上,奶奶也在博弈中度过了一生。男人总是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带着些许兴奋的眼神看着女人们为争夺自己身边的位置而厮杀一生。无论如何,男人是没有损失的,他们拥有爱与崇拜。而在博弈过程中出现的孩子,在男人眼里也不过如此,其珍贵程度远远比不上女人的想象。

唐仲樱想,太轻易得到的东西,怎么会懂得珍惜呢?在男人们看来,女人似乎轻轻松松就生下孩子,又轻轻松松抚养长大。他们远在另一方,每月往固定的银行账户里输入一个数字,那么那些孩子便会心甘情愿满怀热情地叫爸爸。唐仲樱又回忆起自己在里士满的时候,每次唐伊川来,母亲必定要仔仔细细提前一周准备。采买唐伊川爱吃的食物,布置家居,更重要的是,要细心叮嘱唐仲樱姐弟,必须要在父亲面前好好表现一番。父亲虽然是缺席的父亲,但其重要性毋庸置疑,生活中的每件事都以父亲为中心,这是叶申在潜移默化中灌输给唐仲樱的原则。

唐仲樱望着钱美濂,奶奶的头发纹丝不乱地盘成一个好看的法式发髻,奶奶脸上依旧化着精致的妆,但不可否认的是,她已经的的确确是一个老人了。钱美濂已经走到了人生的暮年,而人到暮年的悲伤就在于,对于一切不服气的事,再也不能倔强地说一声“走着瞧”了。人生之路已经快到尽头,前方没有多少里程可走,翻盘的机会几乎为零。钱美濂意识到自己不再拥有能让她充满底气尽情任性的父亲了。她全家人的托举,使这位小学老师出身的丈夫成了强大的男人。而这位强大的男人,并不甘心只拥有一个家庭,也并不甘心自己的事业只有一种可能性。他热衷于沙丁鱼游戏,他用其中一个家庭来激励另一个家庭,最终从数个候选人中选出自己心仪的人选。

整幢房子安安静静,只剩下唐仲樱和钱美濂两个女人。两个曾经互相有过些许敌意的女人,此刻竟然成了唯一紧密的同伴。钱美濂曾经蔑视唐仲樱和叶申,但此时她别无选择。丈夫的态度已经很明显,她只能将最后一点温情的希望寄托在这位并不怎么亲密的孙女身上。

“老太太,廖先生来了。”阿姨站在门外轻声说道。

廖元礼来找唐仲樱是意料之中的事。钱美濂离开了唐仲樱的房间,试图给这两个年轻人一点独立的空间。同时,她也在心里期盼着这对联姻情侣能在之前的交往中能发展出一些真实的感情,好让这桩说好的婚事不至于变卦。钱美濂担忧的莫过于唐仲樱出局了,廖家未必肯继续守约。

“阿樱,你听说了吗?那个女人已经搬回国内来住了。”廖元礼坐到唐仲樱旁边,迫不及待地和她分享自己刚刚打听到的独门八卦。

唐仲樱点点头:“嗯,我知道。爷爷已经一个星期没有回来了,私人护理和司机都带走了,和没有和我们打招呼。听吴律师说,他们一家已经住在一起了。房子是爷爷一年前就买好的,所以他应该也是计划了很久。”

廖元礼问道:“那接下来怎么办,你们怎么办?”

唐仲樱回答道:“他答应了奶奶,不会和奶奶离婚,奶奶依然是他法律上的妻子。但是他以后都会和那边的家人住在一起,那边就是他的新家。至于我们,爷爷说他每个月会抽一个周末的时间回来吃饭。”

“这么说,你和奶奶,就彻底……”廖元礼想了想,还是把后面半句话咽了下去。

唐仲樱却坦率地点点头:“没错,我们已经出局了。元礼,你不要有顾虑,你可以做你自己的打算。”

廖元礼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动震惊了。不久之前,他还在唐家每周的家庭聚会上谈笑风生,和唐则浚耐心讨论下一步的合作计划。而转眼间,这条看似最为稳固的联姻路线被拦腰切断。按照唐仲樱的说法,接班人已经与她无缘。即使现在两个人结婚,廖元礼能得到的整合资源也很有限。

“仲樱,要不要,再想想办法?这个事情,其实你爷爷也还没有说死,应该还有可以变动的机会。或者你去找爷爷聊一聊,集团总部不行,总还有分公司的项目,评估一下有潜力的项目……”廖元礼还是抓住最后一点可能性,试图说服唐仲樱放手一搏。

唐仲樱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走到廖元礼对面。两个人相识已久,却从来没有如此近距离互相对视过。唐仲樱望着廖元礼的眼睛,认真地说道:“不要再走这条路了。”

“什么意思?”廖元礼疑惑地问道。

唐仲樱与廖元礼相识也颇有一段时间。在唐仲樱看来,廖元礼和自己之间没有爱情的心动,但他却着实算不上是一个坏人。他只是在一条男性前辈们司空见惯的老路上走着,依照前人的教导把事业当作人生首位的愿景,而把感情的苦留给女人们去吃。唐仲樱并不讨厌廖元礼,甚至有些感激他对她的关怀和鞭策。出于一种微妙的感激之情,唐仲樱继续认真地说道:“这条路所有可能的结局,我都已经见过了。不要再走这条路了。不要再把婚姻当作工具,把爱情当作婚姻的替补。不要带太多的人上同一张牌桌。只要上了同一张牌桌,结局总是有输有赢。输的人想翻盘,赢的人想一直赢下去,那么牌局就不会停了。为了争这点输赢,一场接着一场,一辈子都耗尽了。你有喜欢的人,就不要让她过上这样痛苦博弈的一生。结局无非那么几种,没有一种是她真正会快乐的。”

唐仲樱一边说着,一边又想起了里士满家中母亲和她的几位牌友们。她不知道母亲喜欢打牌是否和心中的胜负欲有关,但可以肯定的是感情路上的委屈,让她们在牌桌上厮杀得更加激烈。她们在牌桌上分享心得,互相出谋划策,把智慧和时间用在和另一群女人的博弈之中。可是,她们明明可以过另外一种人生的,只要她们潇洒地从牌局中离开,她们便不会受到所谓输赢的束缚。

廖元礼似懂非懂,只好问道:“所以,你的决定是什么?”

唐仲樱看了看窗边那个十三岁时从里士满带回的太妃糖罐子,里面塞满了唐季杉离开时留下的太妃糖。他们曾经一起战战兢兢地走进唐家,而现在弟弟已经先她一步离开了。唐仲樱打开罐子,拿了一颗糖在手里,轻轻地说道:

“我要去过我真正想要的生活了,你也去吧。

新凉灯火

蔡菡菡走进餐厅,服务生将她引到走廊尽头的包厢处。推门进入,夏永明的笑脸便迎了上来。

“来,菡菡,先点菜。你看看要吃什么,吃完再上传奇圣代。”夏永明代替了服务生的工作,兴致勃勃地把菜单递到蔡菡菡手里。虽然对蔡菡菡了解不深,但蔡菡菡对传递圣代的热爱夏永明还是知道的。

蔡菡菡面无表情地看了菜单一眼,随便指了指。面对父亲的邀约,蔡菡菡内心充满抗拒。夏永明喜怒无常,前一阵子还信誓旦旦表示要召集最好的律师与蔡如冰死磕,对蔡菡菡毫不留情。然而几天的功夫,夏永明似乎又转换了路线,改走温馨的亲情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