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正梁心里害怕,只好一把抓住了玲姐的手,渴望这个年轻的妻子能够给予自己一点庇护。他很久没见大女儿了,尽管她一脸笑容,却看得罗正梁心惊胆战。在过往的人生里,他从未将这个女儿放在眼里。尽管罗望男是长女,但罗正梁的人生愿望是要一个货真价实的儿子,能继承他所有财富的儿子。此刻这个被自己忽略多时的大女儿冷眼望着自己,这让罗正梁突然想起了那个午后,他打了她一巴掌之后,她望向他的冷峻表情。
一切都宛如昨日,而昨日已经变成不可改变的尘封标本。
金可芙上前一步,对罗望男说道:“姐……姐姐,他不想走。你让他留下吧。如果你们想照顾他,你们可以定期回来的。我基本不在家,我的房间可以给你住。”
金可芙说这话并不是为了自己。她已经成年,亦开始自己的事业,有没有罗正梁对她来说并没有什么不同。但玲姐需要他,还在上小学的罗佑坤需要他,刚刚满十八岁的妹妹罗盼男也需要他。多年的相处之下,她与除了罗正梁之外的其他家庭成员产生了感情。尤其是玲姐,这个总是低眉顺眼的女人,比自己的母亲还要温顺,从少女时代开始便将自己全部奉献给了这个家庭复杂的老男人。金可芙不知道离开了罗正梁,玲姐还能怎么生活。
罗望男把笑脸一收,冷冷地反问道:“你觉得自己和别人有差别吗?对你客气一点,你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这屋子里所有的人,你们这些外面女人生的孩子,一个个有什么区别?都是私生女,都是没骨气的女人带来的!”
“私生女”这个词,金可芙已经很多年没有听过,但对她的杀伤力依然巨大。她内心许多已经愈合的伤口一下子又全部溃烂开来。金可芙想不出反驳的话,只好眼睁睁看着一群人浩浩荡荡往外走去。
外面早已停了一辆黑色的 SUV,车门都已经打开。玲姐放开紧紧抱住自己的儿子,用尽力气跑到前面,死死地用身体抵住车门,一边阻止其他人把罗正梁搬上车,一边朝金可芙喊道:“快报警!快报警!”
金可芙拿出手机,颤抖着正要报警,突然感觉两只手被人给压住了。她只觉得手臂生疼,往回一看,是一直沉默寡言的二姐罗莱男。罗莱男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朝金可芙言简意赅地说道:“放下。”
而那边的玲姐就没有这么幸运了。罗望男一声令下,随性的黑衣男子们扑倒了玲姐,玲姐还要呼喊,看见了那两把明晃晃的马刀,也一下子哑了嗓子。
“等我收拾了他,我再来收拾你!”罗望男上车前对玲姐抛下狠话。
昔日驰骋在不同女人之间的罗正梁,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还是会载在女人手里。他不知道这辆黑色的轿车会把他带到哪里,也不知道女儿会如何对待已经病入膏肓的自己。他只好无助地望着车窗外混乱的场景:哭泣的妻子、茫然的女儿、吓得瑟瑟发抖的儿子,以及一群挥舞着马刀的陌生男子。
“爸爸,最近过得好吗?有没有想起我们和妈妈?”罗望男坐在罗正梁旁边,似笑非笑地问道。
罗正梁只是张口,却说不出话来。轿车缓缓向前,载着他驶向多年前早已埋下伏笔的宿命。
暗格
慈善晚宴之后,唐仲樱换了衣服,风风火火地赶往她的第二场行程。相比于前一场,这第二场才是她今晚的重点。
依然是熟悉的便利店。门口的长椅上,坐着一个穿了灰色卫衣,戴着棒球帽的男孩。唐仲樱掩饰不住心中的激动,跑上去轻轻地拍了一下对方的肩膀。
“拍到了吗?”
“拍到了。”
男孩抬起头来,脸上有一丝疲惫,但仍不忘给唐仲樱一个笑脸。
“辛苦了,顾由。”唐仲樱一边道谢,一边接过顾由递过来的相机,兴致勃勃地开始浏览起今晚的成果。
照片中的吴律师正脸清晰可见,而旁边搂着的女孩却不是吴太太。吴太太眼下正在某社交平台打造娇妻人设,精雕细琢的 vlog 里经常“不经意”地放几个吴律师的背影或者侧脸。自诩为时尚买手的吴太太,几乎要在每一段视频里提及丈夫的红圈所高级合伙人的身份。评论里议论纷纷,不少人开始八卦这位年轻的女孩究竟是圈内哪位律师的新婚妻子。吴太太享受这种身处八卦中心的感觉,她并不去删掉那些揣测的留言,反而有些沾沾自喜。当有网友准确猜出吴律师的名字时,她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给那留言按个赞,表示一种低调的默认。
“如果他老婆知道,估计吴律师日子不好过了。那么爱炫耀的人,肥皂泡是她自己吹大的,要是破了,可不得急着跳脚。”唐仲樱翻着照片,照片中的吴律师与那陌生女孩亲密尺度巨大,简直到了令人乍舌的程度。
“你要这个有什么用?”顾由问。
唐仲樱回答道:“有一笔旧账要算。等我算清楚了,你再带我去找外婆。”
顾由没有继续追问,只是点了点头。
唐仲樱又抬头看了看顾由,再一次感谢道:“谢谢你愿意去参加他们的 party,为我拍照。怎么样?我早就听艾丽思说过这个 party,每个季度都会举办,男宾女宾都有,玩的花样也千奇百怪。怎么样,你没被揩油吧?”
顾由知道唐仲樱实在开玩笑,因此只是好脾气地笑着,回答道:“我今天是当 DJ 去打碟的,没人会来揩我油。但是专门请的男模们就热闹了,和女士们玩得很开心。还有好几张熟面孔,都是某红书上著名的名媛……”
“算了,不用告诉我,我不想听她们的玩法。”唐仲樱摇了摇头。这 party 唐仲樱很早就知道,但却从来没有亲眼见识过。Party 在某个私人会所里举行,分男宾场和女宾场,凭邀请函进入。场内美酒无数,美人自然也是不缺的。有钱的人寻找快乐,有颜的人寻找金主,各取所需。
顾由摘下帽子,说道:“我一直以为有钱人会有什么特别的爱好,没想到也就是喜欢这些东西。”
唐仲樱反问道:“特别的爱好?什么特别的爱好?交响乐和芭蕾?茶道和花艺?我原先也是这样认为,觉得他们应该和普通人不一样。有了钱,应该也有了极致的审美。但是后来我终于知道了,坐在音乐厅里真正享受音乐的寥寥无几,真能把茶品出一二的也屈指可数。大多数人不过是把这些当作另一种形式的名牌包罢了。挂在身上,似乎就有了品味。老钱如何,新贵又怎么样,真正享受并且喜欢的,还是男男女女,金钱肉欲那些事。不然你以为这些会所靠什么支撑到现在?去音乐厅美术馆,那是营造人设,是工作。只有走进这些场所,对他们来说才是放松。”
“你不喜欢现在的生活吗?”顾由问道。
唐仲樱把相机收好,回答道:“我更喜欢里士满。妈妈以前总想回国,我总以为作为真正的唐家小孩应该很幸福。一开始来这里的时候,的确是很好。房子比我在里士满的大,更别提其他的吃穿用度。但我总觉得,大家都在演戏。大家演得那么投入,我也不得不开始演。妈妈那么向往的地方,我却觉得并没有那么好。他们是更有钱,但并不比里士满的我们更聪明更快乐。他们的烦心事也是那些,他们化解烦恼的方法也还是那么庸俗。只不过地点和对象不一样。他们不过是在更高级的地方喝酒吃饭,和更漂亮的人约会睡觉。”
“有钱人,过得是比较幸福一点吧?”顾由笑着问。
“不知道。也许吧。至少没有因为钱而产生的烦恼。”唐仲樱故作轻松地回答。
夜里凉风吹来,令唐仲樱想起了无数个里士满的夜晚。她和 snow club 的小姐妹们坐在家里的影音室看迪士尼的最新影片,而母亲则和牌友们在楼下打牌。她们的世界里没有父亲,却也其乐融融,没有丝毫的寂寞。母亲们回国的向往,总是在女孩们心里产生一种错觉。她们总觉得父亲所在的那个家,父亲所处的那个环境,应该是更智慧、更快乐、更幸福的,否则不会让处在大洋彼岸的母亲如此魂牵梦萦。
唐仲樱叹了一口气,转过头来问顾由:“明天呢?晚上还上班吗?”
顾由摇摇头:“不,我已经辞职了。”
“辞职了?为什么?”唐仲樱问道。
顾由笑道:“我本来就没打算一直做这个。而且,做这个也不好。你第一次和我在外面见面的时候,不就问了我吗?问我为什么要做这个。”
“这倒是……不过我从来没有看低过你。”
“我知道,”顾由缓缓说道:“我跟你说过,我想攒钱去国外自费学飞。现在我钱攒够了,航校也申请好了,准备走了。”
唐仲樱瞪大了眼睛:“你要走了?什么时候?”
顾由伸手摸了摸唐仲樱的头发:“很快就要出发了。不过在我走之前,我会再来找你的。和你认识这么久了,还没好好跟你吃过饭。”
顾由的手触碰到唐仲樱的额头。唐仲樱生平最讨厌男人碰她的头发,但顾由的指尖暖暖的,让她有一种安心。
“好了,我今天已经帮你拍了照片,现在轮到你帮我拍了。”顾由一边说,一边从自己的背包里拿出一只小小的拍立得相机。唐仲樱还来不及说话,顾由已经站到了她的身后,举起相机来给两人拍了一张合照。
唐仲樱着急地捋了捋头发,埋怨道:“我还没准备好呢。”
“那就多拍几张。”顾由说着又按了好几下快门。
拍照的时候,顾由用另一只手握住了唐仲樱的手腕。她没有推开他,而是享受着自己人生中难得的真实时刻。他的手和廖元礼的手的确是不同的。廖元礼的手是凉的,但顾由的手是温热的。
“你会想我的吧?”顾由问道。
“不一定。我很忙的,没空想你。”唐仲樱这么说着,却把头转到了一边,不让顾由看见自己脸上的失落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