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的腿是怎么受伤的?”姚念又问。
姜琳达满不在乎地回答道:“打架呗。前几天在老四川吃川菜的时候,和别人打架了。”
姚念没想到看上去文文静静的姜琳达也会打架,忍不住好奇地问道:“为什么打架?是别人打你吗?把你打伤了,你怎么不报警?”
姜琳达平静地回答道:“这次是我受伤了,但我之前也打过她,算是打成平手了。都是很小的事情,不用再提了。”
姚念不再说话,姜琳达却猜出了姚念心里的疑虑。
“你是想问,为什么我家这么有钱,我又上这么好的学校,还要干打架这种事对吧?来里士满的每个人,在温西上私立的每个人,看起来都体面得不行。一开口就芭蕾钢琴马术,搞得自己好像高雅得不得了。结果私底下呢?各家各户家里呢?还不都是那些破事情。转不了正的小三,守了几十年的情人,分了财产但又不甘心的前妻,每个人家里谁不是鸡飞狗跳的?当初为了钱,为了结婚证,哪个没做过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事?”
姚念连忙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看不出你会打架,你看起来漂漂亮亮的,不像会打架的样子。”
姜琳达笑道:“你别紧张,我并不是说你。爸爸经常跟我说,要做个淑女,要温柔,像我们这个等级的人,要用智慧做事。他也配跟我说这话?他要是能用智慧做事,就不会同时被两个女人堵在公司里,反锁在办公室里对峙了。穷人在出租屋里撕逼,有钱人在别墅撕逼,本质都是撕逼,没什么不一样的。妈妈前阵子还跟我说,爸爸的对手公司,趁天黑把我爸爸他们公司楼下水池里的锦鲤给毒死了。商战还用这么纯朴的方式,怎么我们表达愤怒就不能打架呢?非得把不满压抑在心里,再想点文绉绉的自以为高深莫测的词企图去压制对方?就是要打架,会打架的人才不会被欺负!”
姜琳达一边说,一边把手紧紧地握成拳头。在她身上,姚念竟然看到了一些童年唐仲樱的影子。有钱的日子和没钱的日子,姚念都经历过。姜琳达说的话,姚念倒是觉得有几分道理。有钱的时候,母亲在带着游泳池的别墅里烦恼着。没钱的时候,母亲在狭小逼仄的出租屋里烦恼着。她对待烦恼的方式并没有什么改变,总是寄希望于被男人拉出泥淖。唯一不同的是被寄予厚望的男人不同。男人从陈亮变成王家和,又从王家和变成叠码仔徐进,再又变成了专门搞虚拟货币的 Nick……金钱的丰盛并没有给予她智慧上的提升,她把钱当作是珠宝和华服,是挂在身上的装饰品。
“你收下。不收下的话,你就是没有把我当朋友。”姜琳达不由分说,把两张纸币塞进姚念制服的口袋里。
“谢谢。”姚念没办法,只好接受了姜琳达的好意。姚念觉得很诧异,姜琳达比自己小八九岁,但说话的神态语气却十分老练,仿佛是个大前辈。
“对了,我妈妈下周在中心音乐厅开一个小型演唱会。她邀请了我,到时候你跟我一块去吧。我跟她说了,这段时间多亏你的照顾。”姜琳达笑盈盈地说道。
听到“演唱会”三个字,姚念心里不由得一惊。
“你的妈妈,也会唱歌?”
“她本来就是专业歌手,出国之后就自娱自乐。不过现在嫁了个音乐制作人,虽然不算什么有名的制作人,但也偶尔给她录一些歌。就是唱一些新年的贺岁歌曲什么的,没想到在这边的华人圈里还挺有人气。什么叫也会唱歌?你也会唱歌?”姜琳达眨着那双大眼睛好奇地问道。
姚念摇摇头,回答道:“我不会,是我的妈妈,她会唱歌。”
“那就叫你的妈妈一起来。”姜琳达热情地邀请。
“她……不在里士满……”姚念有些紧张地解释着,她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道:“琳达,你会恨你爸妈吗?”
姜琳达把手一摊,说道:“恨过。但是没用。恨是世界上最无用的一种情绪,除了消耗自己没有任何意义。我以前也是,遮遮掩掩,害怕被人知道真实的家庭情况,害怕别人不跟我做朋友。现在我觉得无所谓,我就是私生女,我爸爸不在是因为他还有别的老婆。想和我做朋友的人就继续和我做朋友,不想和我做朋友的人就趁早和我切割。这是我没法改变的设定,我何必再为此苦恼?里士满就是一个各种秘密交织的地方,我不会是最后一个来这里生活的私生女,我不需要把超额的痛苦放在自己身上。”
姜琳达已经和自己的身份和谐共处了,但姚念还在适应中。从得知自己是“私生女”到现在,不过几个月的时间。她每日都处于怀疑和自我怀疑中,听了姜琳达的话,她心里的阴云似乎消散了一些。姜琳达说得对,在这个城市,许多人都有秘密,这些秘密都大同小异,怀揣秘密的人却各有各的人生哲学。
日光之下,并无新事。姚念觉得自己所遇上的烦恼,不过是许多远渡重洋来到里士满的女孩们曾经拥有的相同困惑。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你很亲切,不知不觉和你说了这么多。”姜琳达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
姚念赶紧说道:“没关系。你要是想聊天,可以随时找我。”
姜琳达抿着嘴开心地笑起来,忽然,她像是发现了什么,指着姚念脖子上的项链欢快地说道:
“真是太巧了!你这个项链,我妈妈也有一条差不多一模一样的!”
后天选择
姜琳达的母亲比姚念想象得要更加年轻一些。
“谢谢你对琳达的照顾,我叫姜雁。”姜雁伸出手来,与姚念握了握。
姚念不得不承认,姜雁是漂亮的。一双丹凤眼,眼尾细长,又被深黑色的眼线描了一笔,显得更加妩媚。她走路和说话的时候,也和姚臻一样,动不动就要起个范儿。尤其是当她伸出手来要和姚念握手的时候,那伸手的动作像极了舞台上的表演。
姜琳达看了母亲一眼,吐槽道:“妈妈,你要不要这么做作。”
姜雁哼了一声,反驳道:“要你管!”
这对母女在医院的走廊上肆无忌惮地斗起嘴来。但在姚念看来,她们两个的斗嘴却很有意思。两个人的声音都不大,轻轻柔柔的,用词也可爱俏皮。与其说是拌嘴,不如说是互相撒娇,惹得姚念心里忍不住羡慕。在姚念的记忆里,自己和母亲从来没有如此温馨的时刻。因为母亲视她为不幸的起源,因此她总是唯唯诺诺、低眉顺眼的那一个。
姜雁优雅地从包里拿出自己的钱包,从里面掏出两张崭新的加币,递给姚念:“谢谢你照顾我女儿,这是给你的小费。”
母女俩表达谢意的方式,也是出奇地一致。
“不用了姜女士,琳达已经给过我小费了。”姚念赶紧摆了摆手。
姜雁坚持道:“她给她的,我给我的,反正你都收下就行了。不收的话,我今天可就不走了。”
姚念还在犹豫,姜雁却捂着嘴笑道:“反正是她那个爸爸给我们的钱,不花白不花。”
“就是,我们不花,她就给别的女人、别的小孩花。”姜琳达也笑嘻嘻地附和道。
“那倒是,咱不花白不花。”
“对,趁我还未满十八岁,狠狠地花。”
母女俩由原来的相互斗嘴,变成了一致对外吐槽父亲。姚念只觉得惊讶,在自己和姚臻之间,大概是不可能如此名正言顺地谈论亲生父亲的。那是一枚隐形的地雷,一场一触即发的翻旧账导火索,和一段无法提及的往事。
“妈妈,姚念姐的项链,和你以前那条简直一模一样!”姜琳达突然提起了姚念的项链。
“噢,是吗?”姜雁饶有兴致地凑上来,看了看姚念脖子上的项链,说道:“的确像。我那条也是黄金的百灵鸟。”
“百灵鸟?”姚念问道。
姜雁回答道:“百灵鸟,就是很会唱歌的那个鸟。是她爸爸送给我的,我现在早就不戴了。谁稀罕他的东西。”
“是……琳达的爸爸送的?”
姜雁点点头,笑道:“当时我觉得他还挺费心思的呢。这吊坠的后面还刻了字,刻的是‘姜’字,我姓姜嘛。哄小女孩的伎俩,可惜啊,当时就吃这套。你的呢?应该没有刻字吧?”
“没有没有。可能是相似的款式,我这个背后没有字。我这个不是黄金,是合金的,戴着玩的。”姚念慌忙地否认着。说谎让她的脸迅速发红,她只好把头低下去。项链唯一的不同,就在于姚臻这一条后面刻的是“姚”字。她第一次知道,原来这鸟是百灵鸟。送给会唱歌的女孩百灵鸟黄金吊坠,又在背后刻字,自然是很容易俘获少女之心的。姚念感到某种可怕的巧合存在,但此时依然不敢确认。她忍不住又仔细看了看眼前的姜雁,漂亮是漂亮的,但的确不如年轻时代的姚臻。姚臻的妩媚和慵懒像是骨子里带来的,而姜雁的妩媚仿佛是后天习成的。毕竟要上台表演,要对着观众唱歌,肯定需要将这些身段学一学。姜雁身上更多的是一种原始的直率,带点泼辣与天真。
姜雁看了看表,对姜琳达与姚念说道:“不早了,我去开车,等一下咱们一块儿吃个饭。明天我就要回渥太华了。我下周有个演唱会,我还得赶回去彩排……”
“小型演唱会,场地也就一百人左右。”姜琳达笑嘻嘻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