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1 / 1)

“我老婆挺不容易的。小小年纪就从山里出来上学打工,家里还有好几个弟弟。我遇见她的时候,她还在餐馆里面上班。我当时跑货运,经常去她工作的餐馆吃饭,一来二去就认识了。结婚后她说想自己开个店,她说她学的就是烹饪,已经在许多餐馆里有过经验了,西式中式都会做,卤味做得最好。我想她手艺那么好,就开一个。她又说自己工作这么多年,也攒了一些钱,就把这个房子给买下来了。这女人太了不起,结婚开店,都没要我一分钱。我信她,结婚后就把自己的钱全给她管,她管得可比我好。我老婆真是特别有上进心的一个人,不像她老家其他弟弟,只知道问父母姐妹要钱……”

男人说起金艳丽,眼睛里亮晶晶的,看得出来很为妻子感到自豪。在他眼里,妻子是朴实无华又兢兢业业的。他绝不会知道自己的妻子早在十九岁时便未婚生子,更不会知道她有一段富足又神奇的异国生活。

男人说着话,金艳丽捧着一大盒刚出炉的酱牛油从后厨出来。她望着金可芙,眼里竟然流露出一种哀求。

四目相对,金可芙感受到了母亲的脆弱,她看见母亲发抖的手臂和嘴唇,像是要随时倒下去的紧张与忐忑。

金可芙突然意识到,自己毫无防备地闯入了母亲精心构建出来的幸福生活里。在这个世界里,金可芙是不存在的,里士满也是不存在的。那些金可芙认为幸福温馨的里士满岁月,却是金艳丽在重新择偶时的黑历史。即使眼前这个男人憨厚老实,但要是知道金艳丽往日的身份,估计也不会和她结婚。金艳丽默默隐瞒了曾经的所有,选择给自己一个新的身份,一个努力、勤奋、踏踏实实的女孩。金艳丽重新构建的故事里,没有未婚生子,没有一个年长二十多岁的男人,没有与金可芙朝夕相处的岁月。她清清白白,值得一段好婚姻。也许是出于某种愧疚或者怀念,她又将新出生的女儿取了和金可芙一样的名字。

男人开始切那盘刚出炉的牛肉,金艳丽就在一旁擦桌子。金艳丽擦得心不在焉,眼睛总是往金可芙的方向飘。金可芙感到自己许多年来对母亲的追寻忽然迎来了一个结点,困扰她多年的问题终于有了答案。母亲为何离她而去,原因现在看来早已不言自明。她安慰自己,母亲的确还活着,且活得不错,从某种意义上说,她的期待已经圆满。

金可芙缓缓拿出手机,假装拨了一串数字,随即缓缓说道:

“喂,是妈妈吗?我明天就要出发去里士满了。我要回里士满当滑雪教练。爸爸前阵子去世了。你不用担心我,爸爸虽然并不真心爱我,但他过去这些年还是给我花了不少钱。我没有全花,剩下的都攒起来了。高中毕业我就出国了,在澳洲待了待了几年,回来开了一间画廊。可我最喜欢的还是滑雪,你知道的。现在我的吃喝用度都不用担心,以后我也能自己挣钱了。我和阿樱、菡菡还有念念都约好了,一起回里士满,还和以前一样在一起。我们住得很近,可以互相照顾。我还回了一趟老家,见了大姨和姐姐,她们都对我很好。对了,我还交了一个好朋友,他姓谢,虽然一开始没抱着谈恋爱的心情去,但现在真觉得他是个不错的人。他要陪我去里士满,说要照顾我。妈妈你不用担心,我遇见的每个人都对我很好。你也要继续过得好,才会让我安心。你知道吗?我以为自己会怪你的,结果我一点儿也不怪你。真奇怪,我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宽容大方了,可能就因为是你吧,妈妈,为什么我一点都不恨你呢?其实我真的真的很想你。不早了,妈妈,我先挂了,再见啦!”

金可芙假装挂掉了电话。她怕被人看见眼里的眼泪,没有拿牛肉便匆匆跑开了。她往最近的地铁站跑去,眼泪止不住落下来。她终于见到了母亲,可母亲已有了无法打扰的新生活。而她所有直接的表达,也许都会破坏掉母亲来之不易的安稳。她想和母亲说话,因此只好用一通不存在的电话把自己这十几年的生活和盘托出。

“等一等,你的东西忘记拿了。”只见金艳丽匆匆忙忙地提着两大袋牛肉从后面追出来。金艳丽跑到金可芙面前,把那两个袋子往金可芙手里一塞。

“平平安安的。”金艳丽只对金可芙说了这一句话。说完后,便又匆忙跑回了店铺。

袋子里是还冒着热气的酱牛肉,那味道又熟悉又陌生。而在酱牛肉旁边,还放了另一个小袋子。金可芙小心地拿出来,发现里面是个红色的小盒子。她打开那个小盒子,里面是那条小时候母亲开玩笑要送给她当嫁妆的芙蓉花细金链子。

金可芙拿着母亲的礼物,站在车水马龙的街头。

她哭完了,却并不觉得内心悲凉。她握紧那金链子,感到十多年来心中那阴霾的窒息感消散而去。并非因为重新见到了母亲,而是终于明白了一件残忍却透彻的事实:

即使没有任何亲人的陪伴与爱护,她依然可以长成一个勇敢而美好的人。

初雪之下

从航校报道回来已是傍晚。

两个小时的火车把唐仲樱又从航校所在的另一个城市带回了里士满。从火车上下来的那一刻,手机里传来了顾由发送的消息:

“到了吗?”

他依旧和以前一样,对时间的把握准确无误。

“到了,学长。”唐仲樱刚按下回复键,一朵雪花恰好落在她的手机屏幕上。

这是里士满今年的第一场雪。唐仲樱想了想,又在对话框里回复道:“下雪了。”

她没有想到能和顾由成为同学,更没有想到他们在十三岁时天真许下的愿望都能成真。唐仲樱拿着自己今天刚刚收到的飞行学员证,想起在去年的这个时候,她刚办完一场声势浩大的生日宴。当时她拥有一个不容小觑的“接班人”名头,拥有一个体面又拿的出手的男朋友,拥有无数令人羡慕的生日礼物。而此时此刻,唐仲樱穿了没有牌子的卫衣和牛仔裤,没有戴帽子,任凭雪花掉落在头上。那些年的一切宛如一场梦,唯有里士满才是真实。

唐仲樱叫了出租车回家。回到里士满已经有好几个月了,但她却感觉不需要什么时间来重新适应这个城市。和国内的日新月异不同,里士满的时间缓慢了许多,十几年几乎没什么改变。只是曾经老牌的餐厅倒闭了几家,又有更多洋气而时髦的商店开张。

“阿樱,今天开上飞机了吗?”

是外婆发来的消息。外婆用的是手写,一条消息里出现了好几个错别字,但唐仲樱依然能看明白。外婆倔强地坚持要留在小镇生活,唐仲樱只好同意她的选择,转而请了一位保姆阿姨每天照顾外婆的生活。在回里士满之前,唐仲樱给外婆买了人生中第一只手机。而在给外婆办理电话卡的时候,唐仲樱看见外婆颤颤巍巍的签名:“叶岚”。

她从小听别人喊外婆,都是喊叶申妈妈或者阿樱外婆。她从不曾知道外婆有一个如此好听的名字,更不知道外婆和母亲一样都姓叶。

“外婆,你原来姓叶?”

“对。”

“妈妈是跟你姓的?”

“我带大的孩子,当然跟我姓。你外公很早就去世了。”外婆轻描淡写地说道。

唐仲樱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母亲继承了外婆的姓,却对唐仲樱姓唐这件事颇为得意。在母亲看来,这个姓是一枚通往唐家的通行证,是唐仲樱血统的盖章认定。然而姓唐又代表了什么呢?姓唐,却不被唐家认可,更是做实了私生女这一身份。因为这份执念,母亲和她都陷入了命运的深渊,而来自父系家族的怜悯,竟成了唯一能够解救她们的绳索。唐仲樱曾以为自己抓住了那绳索,也曾为成为唐家所谓的“接班人”而心生骄傲。但事实远没有母亲想象得那般简单而顺利。不带感情的刻意接近,终究带不来真正的爱与同情。

车子载着唐仲樱来到了 Richmond center。刚从车上下来,唐仲樱立刻被等待了她许久的伙伴们围住。

“祝贺阿樱入学!”

蔡菡菡、金可芙和姚念异口同声地说道。不等唐仲樱回答,女孩们便簇拥着唐仲樱走进商场,往太妃糖柜台走去。

“阿樱,今天你入学,必须得请客。请我们吃太妃糖。必须一个人一罐。”蔡菡菡煞有介事地说道。

金可芙附和道:“给我买牛奶口味的。我今天上了一天的滑雪课,急需补充能量。”

作为 snow club 的带头人,唐仲樱像小时候那样豪迈地挥了挥手,说道:“当然我请客,想吃多少都行。????”

在一旁的姚念却笑道:“阿樱,给我一个机会,让我请客吧。你回来之后,我都没好好请你吃过东西。我开始在医院上班了,有工资了,不用替我省钱。”

姚念说完便走向那柜台,大大方方地用英语点单。姚念的英文已经说得相当地道,不再是小时候那副羞涩难堪的样子。

“我记得你们!”那位白人女店主兴奋得差点喊出来:“你们以前经常来我这里买太妃糖!”

唐仲樱仔细端详那店员,发现就是小时候总是接待她们的那一位,只不过现在看起来老了一些,眼角出现了许多细密的皱纹。

“你们打架很厉害。”

店主一边仔细包装太妃糖,一边对女孩们竖起了大拇指。在把糖果递给女孩们之后,她又笑着加了一罐,说道:“多一罐,我请你们吃。”

Snow club 的女孩们抱着糖果,向店主道了谢。她们嘻嘻哈哈地边走边吃,朝唐仲樱家走去。今晚有她们最喜爱的活动,那就是在唐仲樱家的影音室看她们最爱的迪士尼电影。这房子兜兜转转,最后又回到了唐仲樱手里。父亲拿爷爷的钱买下了这幢房子,而唐仲樱又有母亲攒下的钱从爷爷手中买回了它。唐仲樱想,如果说这些年唐家对她还有一些养育之恩的话,那么自己已经彻底与他们结算清楚,从此两不相欠了。

唐仲樱把房子重新整理装修了一遍,打通了母亲的房间,使它和原本的书房连成更大的书房。

而唐季杉的房间,唐仲樱没有动。她留着他的房间,期待有一天他能回来。弟弟离开后杳无音信,但她总相信他会回来。她答应过母亲和外婆,会好好照顾弟弟,因此无时无刻不牢记承诺。唐仲樱想,若有天能和唐季杉重逢,那一定是在里士满,毕竟里士满是支撑他们度过一切苦难岁月的精神乐园。

“阿樱,今天的雪下得真大。”蔡菡菡指了指窗外。

“我记得有一年,妈妈们在阿樱家打牌,也下了这么大的雪。阿樱妈妈给我们煮了芝麻馅的汤圆吃。”金可芙回忆道。

“我也记得。那一天她们打牌打到好晚,大家都在阿樱家睡着了。”姚念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