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摇曳,李胤自程连恺的眼中望见一片淋漓的决绝。
“这倒也算得可行,不过……谁带这断后的守军?”
“我自告奋勇,殿下可许?”
“不许!”
几乎是想也未想,李胤便脱口而出。
“殿下这是糊涂了,此为军务,怎可以私情相较?”
程连恺此话一出,座下一众将领也连声应和,皆言将军骁勇,自当是不二之选。
孰是孰非他浚王殿下又岂会不知,只是亲手将自己最后的亲人推入火坑,恐怕此生不复相见,会否还是太过残忍?
满屋古铜色的铠甲在李胤眼中变为漆黑的漩涡,他左手拢在袖中紧紧握拳,直到指甲几乎嵌进肉里,这才下定决心,沉声道:“便依了舅舅。”
程连恺闻言洒脱一笑,下一刻,他便向着下面的一众将领朗声道:“传我号令,六万精锐跟随浚王殿下自京杭运河直入都城,余下三万部队随我自陆路行进,全军即刻准备启程!”
那夜旋身上马时,李胤回眸向着其后漫山星星点点的灯火遥遥一望,好像依稀见得程连恺隔着千军万马向他拱手作别。
命数弄人,似乎连他失而复得的一切都要被一点点缓慢夺走,而他们离去的背影是那样轻快,翻飞的衣袂卷着迟迟而来的春风,每一步都是告诉他:“别回头。”
再度踏上京杭运河,水上的几日比李胤预想的还要迅速,站在京郊山脊遥望宫阙时,他仍觉自告别程连恺后度过的时日皆恍若梦中。
大军行至京郊处便安顿下来,李胤点了十数个机警的骑兵,先行一步去探一探京城守军的虚实。
这厢主力部队的驻扎还未全然安置妥当,那边两个时辰前派出的先锋小队却急急回了营。
李胤自层叠的军务文书中抬起了头,道:
“可探了城门附近?守军几何啊?”
那带头的将领闻言便直直跪了下去,道:“末将见得京城城门大开,城内竟无一人驻守。”
李玄的古怪与狠辣早已被李胤烂熟于心,此刻自然不敢轻举妄动,第二日便再度派出三千人的小队直入京城一探虚实。
当日傍晚,三千人便全须全尾的回来复命,带队的将领还呈上一个木盒,内里赫然是京兆尹慕少恭的项上人头。
第三日,李胤便将先锋小队的人数增至五千人,可部队回来复命的时刻却更早,午时刚过,仍旧是全须全尾的五千人,以及将领马上所绑御林军统领赵奇仍带鲜血的佩刀。
赵奇是自刎死的,居然痛快至极,连困兽之斗都无有半分。
当日晚些时候,李胤便敲开了萧逢恩的房门。
房内只点了一盏油灯,忽明忽暗的火光下,几乎都难以看清对面之人的神色。
“房中如此昏暗,怎的不叫人多燃些灯火?”
凝滞了片刻,才有声音响起:
“灯火晃眼,怕扰了心神。”
李胤从那沉闷的声音中听出了几分不对,便拐过话头,道:“京城局势波谲云诡,城门大开数日,也不知李玄究竟在耍什么诡计。”
“若是诡计,在他们逼得赵奇自刎之时也早该按捺不住了,此刻倒是实打实割断了内宫的最后一道防线,真真不似做戏。”
李胤敛眸思索半晌,似乎也想不出更好的解释,便压着声音道:“那下一步……”
“下一步便是直捣黄龙,六万大军一举攻城,十成十的胜算。”
萧逢恩一番话说到了李胤的心坎上,连日的按兵不动早就让他耐不住即将复仇的迫切,此刻一撩下摆,恨不得即刻便去军营点兵。
萧逢恩也看出了他的急色,便从善如流道:“那便莫要跟我这磨嘴皮子了,殿下自当带兵,马上定天下。”
“一言为定,明日晨起,我在军营等你。”
李胤说罢,见得月上中天,已然到了夜半,便也不做久留,伸手便欲推门而出。
骤然,身后却冷不丁传来声音。
“我想到破解玉碎的方法了。”
“此蛊一经种下便深入血脉,非身死不可断绝。”
又滞了半晌,仍旧是沉静的声线,一字一顿道:
“那便舍了这命。”
李胤刚要迈出的脚步一顿,身形僵直,几乎都忘了该如何回头。
“这么紧张做什么,浚王殿下的架子日益大了,竟连个玩笑也开不起,”身后的声音又变回了往日的轻松冲淡,“我还要等你打下江山混个闲散王爷当当呢,大好的前程,成山的财宝和美人,我可舍不得现在就死。”
李胤已然辨不出他言语中的几分真假,沉默半晌,只道:
“怕只怕萧大人到时候看不上这些俗气东西。”
“那我便当你允了。”
“那我若要你好生惜得自己的命,全须全尾活到百岁,萧大人可允?”
一阵料峭的春风自窗棂吹入,萧瑟声中,只留下一句听不清的应答。
李胤知晓陆鹤行夜里睡得浅,不愿扰了他好不容易得来的半晚好眠,便一振缰绳,转身去了主帐。
层叠堆积的军务在灯火下晃得人头昏,李胤翻开才略略浏览了半刻,却骤然听得不远处马厩的方向传来几声尖锐的嘶鸣,紧接着便是一阵骚乱,其间夹杂着马鞭破空的脆响。
李胤被那嘈杂的响动搅得心下烦躁,便掀开门帘,吩咐外面守夜的军士去探一探情况,不过半炷香的功夫,那人便回来复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