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故作深沉的思考了片刻,也自龙椅上一跃而下,提起明黄色的下摆,沈千逢这才发觉,李玄竟然未着鞋袜,光裸的皮肤接触到大殿之上彻骨寒凉的玉阶,他却连一点皱眉也无,脚步仍旧轻快自如,直到停在沈千逢的眼前。
年轻的君王蹲下身去,沈千逢只觉一片明黄色的绸缎骤然崩塌,还未来得及将头埋得更低,面前的人便说了话。
“你们的心思,朕都知晓……可是打仗好累,平反也好累,朕心力交瘁,不想动了。”
“那浚王李胤是陛下平生恨极之人,如今他已然反叛,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恳求陛下明鉴,这诚然是将之挫骨扬灰的好时机!”
连沈千逢自己都惊讶于出口的这一连串大不敬的话语,往日最惧怕刑罚沈总管此刻却好像鼓起了毕生的勇气,不为荣华富贵,不求万世功名,甚至愿意生生抛下自己的这条命,他这一刻,只是想要为面前这个人,保万年江山永固而已。
可是这三两必死的真心放在李玄面前,却连博山炉中一点飞灰也比不上,下一刻,只见那明黄已然转过身去,只给他留下冰冷的八个字:
“若不想死,就滚出去。”
生生打碎了最后一点转圜的期冀。
随着一声木门闭合的响动,在空荡荡只余下自己的大殿里,李玄终于轻轻转过了身。
他前进几步,骤然瞥见一侧围栏上几道短促的剑痕,于是忽而想起一些迷蒙的旧事,想起李胤曾经逼近喉头的剑刃,想起彼时他眼中熊熊燃烧的业火,还有那被他亲手奉送的一坠,自高台落下,摔碎了一身的华贵与荣光。
“哥哥……”
李玄抬手抚上剑痕,“比起即刻取了性命,或许诛心……才是最好的复仇。”
那和李胤一模一样的灿金色瞳眸微微眯起,其中是一片诡异的,却又带着几分解脱的笑意
作者有话说:
这章拉李玄出来转转啦~
70 | 第七十一章 厌兵
【“如果这一切的代价是下地狱,那我陪你一起去。”】
杭州城外,大军方才驻扎下来。
攻城之前还需休整几日,程连恺知道陆鹤行身子骨不好,受不得军帐的雨打风吹,于是特意寻得一处尚算干净宽敞的院落,将娇贵的陆小公子连同李胤一并安置下来。
另一边的萧逢恩大抵也是真的好了,连日来一心全数扑在军务上,几乎忙到脚不沾地。
事情都被他抢了去,李胤倒也乐得清闲,正好陪着陆鹤行在这过几天安逸日子。
难得有这样凭空生出的安闲岁月,看着侍从们安置好七七八八的东西,当日傍晚,李胤便差人进了一趟杭州城,不过半个时辰后,一桌杭州第一酒楼天香阁的佳肴便被快马带了回来,正在李胤张罗人去取好酒的片刻,陆鹤行便恰巧推开了门,身上还带着丝缕门外冬日的寒气。
“你醒了?”
“是,这一觉睡得不稳。”
陆鹤行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对着李胤挤出一丝勉强的笑意。
“是不是伤口又疼了,对不起……都是我……是我……”
那地藏殿中的一剑从来难以消解,李胤被他微微蹙起的眉头骤然刺痛,顿时手足无措起来。
他不知道究竟应当如何去弥补往日的残忍,此刻只好慌慌张张的去抚他心口的伤痕,可是刚一抬手,腕子却被陆鹤行轻轻抓住。
他就势靠在了李胤的怀里,道:“你我之间,没有歉意。”
一只白鹤落下,坠入怀中,于是冬雪消融,万物春生,李胤心头翻上一股浓烈的酸涩,他伸出双臂,却突然有些不敢环上陆鹤行的肩头,似乎连全数奉上的爱,都怕温度太高,烫伤了对方。
在这无言的片刻,还是陆鹤行先开了口:“殿下不是叫我吃饭的吗?还傻站在这里做什么。”
“是……是……”
李胤挠了挠头,将两张并在一处的雕花楠木椅子拉开,道:“特地叫人去打包了天香阁的饭菜,尝尝,还是不是当日的滋味?”
朱红色筷子夹起一块烂熟的鱼肉,岁月静好的面目褪去,飞溅起烽烟和无尽的人血
五日后,杭州城破,和玉门关一样,打开陈旧的城门,四面只余下寥廓的静寂。
大军连日苦战已是强弩之末,为了稳定军心,当日晚些时候,李胤便在杭州别馆举行了庆功宴。
堂上是以萧逢恩和程连恺为首的一众将领,廊外是一片醉意同喧闹混杂的军士,主位之上,李胤看着面前舞女翻飞的红袖,却骤然涌上一股强烈的反胃。
扎眼的红色、垂软匍匐的红色、层叠密匝的红色,便好似一路打马而过时见得的尸山血海,浓烈的红跃动为熊熊燃烧的地狱业火,李胤强忍住胃肠翻涌上来的一阵绞痛,转身自侧门而出。
过多的酒液模糊了视野,他顺着弯曲的回廊走了半晌,不知不觉便到了别馆的后院。
明明前堂还是一派昔日模样,可不知为何,行至此处,却只见得颓圮倒塌的院墙,遍地枯败的草木之中,还夹杂着淅淅沥沥,仍未干涸的人血。
李胤微微眯起眼睛,顺着血迹的方向望去,却见得满池枯死的芙蕖,萎顿的花苞仍旧向上直直指着天空,死不瞑目。
烈性黄酒麻痹了思考,再一转头,只见得那满池的花苞都变作一只只失去生气的眼睛,无数双眼睛齐齐望向李胤,死气沉沉的目光同脑海中纠缠许久的噩梦暗暗重合自玉门关一路南下至今,所到之处,李胤见得的几乎全是这样的眼睛。
死的何止是芙蕖,战火所到之处,废池乔木,犹厌言兵。
又一阵更剧烈的绞痛袭来,就在李胤险些跪倒在地的刹那,却忽觉被人轻轻搀起,一股冷香扑面而来,是陆鹤行。
“殿下怎么在这里?”
李胤并不答话,只是仍自顾自道:
“我是不是……做错了?”
那些彻夜不歇的烽火,尖锐嘶鸣的画角,一切自始至终,会否都是错的?
“狸奴尚且知晓,痛了要挠人,殿下被李玄逼至退无可退才无可奈何的反击,难道也算得错吗?”
“可那些平凡的百姓们……他们做错了什么?烽火燃起时,我分明见得铺天盖地都是无辜之人的鲜血……从玉门关城破开始每一日,我都会做噩梦,梦中都是那些残损的尸体,他们拉着我……要我……要我跟他们一起下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