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挂剥离血肉的瞬间,连四肢百骸都会泛起难以言明的隐痛。】
昨夜下了一场雨,骤雨淅淅沥沥如啜泣般滴至天明,落在首阳山下悠哉前行的马车顶上。
马车之内,陆鹤行坐在李胤身旁,一双凉的吓人的手被揣在浚王殿下怀里捂着,却仍旧兀自颤抖个不停。
“这么紧张做什么,又不是去见公婆的新娘子。”
陆鹤行被他此番调笑的轻薄话弄得面上泛起一丝红来,顿了半晌才正色道:“此行是去见你的恩师,你顶重要的人,我怕……”
“怕什么?怕他不喜欢你?怕他知道我堂堂浚王千岁居然不爱脂粉爱郎君?”
李胤说完也不待陆鹤行回答,便笑着摇了摇头道:“老师是除却阿娘以外世上待我最好的人,先帝晚年朝廷斗争风云诡谲,父皇又一心扑在寻丹药求长生的莫须有上,顾不得他的几个儿子都快要被那跋扈的权臣和皇位之争撕做碎片,若不是老师帮着我在前朝挡住那些风刀霜剑,替我运筹帷幄,我或许都活不到今天……老师一生无子,便是实在将我当做自己的孩子般对待,你放心,老师既知我属意于你,便不会为难你半分。”
末了,还伸手揉了揉陆鹤行的发顶,“何况你这么好,见过你的每一个人都会喜欢你的。”
陆鹤行似乎是被他这话安慰到了几分,指尖勾连几下同李胤的手相扣起来,一时肌肤相贴,便好似永恒。
两个人就这么挨着又闲聊了半刻,忽觉前方马蹄一顿,车夫掀开帘子道:“王爷,这便是了。”
面前的园子仍旧是五年前阔别时的模样,一座灰扑扑的草庐,一小块泛着青绿的田地,即使李胤每月都会自王府的用度中折出一笔买了米面吃食送来,可老师却总也闲不住,在那田地上零零散散地种着些东西,端的草盛豆苗稀。
李胤一手攥紧陆鹤行的腕子,快走几步一手掀开园中草庐的门帘,明明面上笑意还未退,却直直撞上满地刺眼的血。
他的老师,他此生唯一留存于世的,最疼爱他的人,就这样躺在那片血泊中,似折子戏中最惨烈的一笔。
触手的时候便已然没了体温,李胤跪倒在那片鲜红中,半抱起时庭楷的身子,托着后背的右手几乎可以透过被划得破烂的皮肉摸到内里的肋骨和脏器。
他身上的刀伤完全难以计数,并且通通集中在胸腹和颈部,手段之残忍,几乎连一块好肉都没能留下。
李胤本以为自己会哭,撕心裂肺的流出最后一滴眼泪,然后和当年先帝驾崩时灵堂上那几个官员一样昏厥当场,接着再大病几日,直到这剧痛在自己心中止血结痂。
可他到如今才知道,那些山陵崩塌后的哀恸,原来不过是表演出的痛心疾首,真正的大悲,从来无声。
李胤跪在那血泊中怔了良久,久到几乎半边身子都被时庭楷的鲜血浸透,这才伸出手颤抖着拂过恩师的双睫,最后一次为他闭上了眼睛。
“老……师?”
抖着声音试探性开口,只有李胤自己知道,这一句胜似千言万语的呼唤,此生此世已然再也听不到应答。
回溯前尘,李胤此生喊过时庭楷无数次老师,倨傲的、欢悦的、谦卑的、倔强的,那个小小少年彼时就是这样跟在时庭楷的身后,就是在这样一句句“老师”的呼唤之中,才得以渐渐长大,变作如今世无双的浚王殿下。只是他从来没有想到,他最后一次喊出那个独属于时庭楷的称谓,居然是抱着他早已冰冷彻骨的尸身。
明明几日前还是竹伞下一抹沁水的天青色,他不知是哪一步出了差错,却在如今变作满地的碎梦,连转圜也未曾施舍。
地上的血仍未凝固,明明就差一步,差那么一点点……
或许苍天就是如斯残忍,偏偏要将李胤珍爱的一切都生生撕碎在他面前,牵挂剥离血肉的瞬间,连四肢百骸都会泛起难以言明的隐痛。
下一刻,李胤小心翼翼的抱起时庭楷,极其郑重的将人放在了一旁的床榻上,尔后后退三步,膝盖坠地,在冷硬的石板上生生跪了下去。
“李胤!”
一旁的陆鹤行被这一跪吓坏了,忙冲过来要扶他起身,只是李胤却跪的极稳,如一尊沉默的石像,不动如山。陆鹤行无法将他自那悲切中扯出,便也不再挣扎,陪着他一同跪下去,祈求哪怕共担半分这锥心之痛。
就这样默然半晌,李胤却忽然执起陆鹤行的手,对着时庭楷的方向道:“老师……我今日倒忘了大事,其实此行是要带鹤行来给你看看的,他是我放在心尖儿上的人,你睁眼看看他,看看我这挑人的眼光……怎么样啊?”
明明仍旧是戏谑的口吻,可他却再也笑不出来,嘴角似挂了铅块,沉重的难以勾起半分。
他似乎是满怀期待的在等,等他的老师睁开眼来,再拍一拍他的肩膀,说一句“我的好学生”。
可是明明不会了,永远都不会了……
李胤又跪了半柱香的功夫,终于在膝盖失去痛觉的前一刻回过神来,拉着陆鹤行一同站起身子。
他故作出一个至少堪称是轻松的表情,温声对着陆鹤行道:“今日天晚了,我先送你回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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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 | 第四十五章 命数
【那便交给命数罢,若老天爷还肯垂怜留他一命,此后余生……他便誓要血债血偿!】
李胤少时张扬跋扈,最爱便是拍马在御道上急行,偏又天生丰神俊朗,每每纵马后总会俘获一众红袖的芳心。
只是如今世事沉痛千钧,他此日仍旧策马疾驰,却无了半分恣睢的心意。
宫门甚至都未关,李胤只自怀中掏出令牌略略一闪,御林军便迅速让开了位置,连例行的查看也无。
似乎是早便在等他这一行。
浚王殿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入朝不趋,上殿不跪,剑履未卸,就这么直直冲进了明堂。
小皇帝李玄斜倚在盘了金龙的宝座上,微微眯起眼睛,支颐看他做困兽之斗。
“李玄,往日种种我都当浮云过,为何你却愈发得寸进尺,竟连老师都不放过?”
李玄垂下眸子,煞有介事的玩弄着自己过长的指甲,道:“唔……时庭楷死了?他不是隐居多年,怎么如今倒横死在自己的草庐里了……还真是新奇。”
“这分明就是故意!”李胤自怀中取出一块沾着血的黄金令牌,“本王倒不知陛下身边的高手竟蠢钝到如此地步了?杀完人后连带着皇命的令牌都能随手放在草庐的桌上?”
他说罢便振起袖子狠命一掷,那令牌竟是应声摔落在李玄的脚边,金玉碰撞地面的声音在耳边炸开,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李玄在此刻微微抖动左手,居然自指尖上撕下一大块带着鲜血的指甲,血液随着甲片的剥离立刻滴落在明黄色的袖口上,更显得那颜色变幻无常,端的是极尽尊贵,却也极尽狰狞。
僵持了不知多久,李玄却忽然低低的笑出了声:“没错,便是我派人杀了时庭楷那老东西,我叫他们赏了他三百八十一刀,最后一刀才切断喉管毙命……哦,朕险些忘了,我的好哥哥是亲眼所见,大概会比我言语描述更觉血腥三分?”
“时庭楷是我的老师,同样也是你的老师,他教你诗书授你德行,最后却被你所杀……猛虎尚且念及双亲,你竟……”
“哥哥要说便说完啊,我竟如何了?竟是连禽兽也不如……是不是?”李玄此刻已经起身走至李胤身侧,带血的指尖划过李胤眉头,在那道刚刚结痂的伤口上又平添一丝妖异的鲜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