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霖说这些的时候一直是轻描淡写的表情,虽然是在征求他的意见,但郑浩知道,他其实已经做好决定了,而且说不定连具体的位置都已经看好了。

一定是距离自己学校近的,方便自己回家,楼层不高,因为自己不喜欢爬楼,有一点点偏,因为郑霖喜欢安静的地方。

其实对于住的条件这些,郑浩一直是不太在意的,反正有郑霖的那个二室一厅就是自己从小到大的家。而且他在这里长大,对这个小区其实已经有了深厚的感情,特别是楼底下的那个喷水池,虽然现在已经干涸,很多年不喷了,但是小时候跟一群小伙伴们在那里玩耍的情形还留在记忆里。家里的那本老相册也还贴着一张自己站在水池下,露着小鸡鸡笑得一脸欢实的照片。

这些东西不是环境的改善能够代替的。但是他明白郑霖的想法,所以不会拒绝。

五一节放七天,父子俩出去吃了顿好的,然后商量着到哪里去玩儿。郑浩想去张家界,但是郑霖说湖南太热了,于是改到了云南。

为了尽量避开出行高峰,郑霖定的是三号的机票,先在家里休息两天,第三天才走。但是等到了机场大厅才知道,中国的节假日根本不存在出行低峰!

泾城到云南算得上最近的旅游路线了,上午走的,中午就可以在当地找到家旅馆住下来。不过这次住的不是那种普通的旅馆,而是间客栈,里面还有跑堂的小儿,茶壶及碗筷是仿古的,连房间也分的是普通房、上房、以及天字房、人字房等等。

郑浩觉得很有趣,坐下的时候偷偷问郑霖:“不知道房间里的床是不是也是古代的样子,电视剧里古人的床都好小!”

郑霖听了笑起来:“你有多大一坨,还怕睡不下你?”

“我怕滚下来,我睡觉要翻身,床太小了很容易掉下去。”

“睡里面就滚不下来了。”

郑浩看着他一脸坦然的样子,咬着筷子在心里偷偷想:“果然只有一间房,太高调了,太高调了!”

吃了饭在房间里休息一会儿,等到暮色渐起的时候,父子俩一起出外散步。小镇的夜景很美,美得像一块古朴而又绚丽的世外桃源。置身其中,情不自禁地就会被那种氛围感染。郑霖和郑浩沿着溪水流经的小道一路走,看岸边林立的风格各异的商铺,看踏水而行的游人,还有耳边不停回响的“滴答滴答滴答滴答”的歌声,明明是有点喧闹的夜景,却意外地显得祥和又宁静。

第二天跟着旅行团的人走了一天,晚上回到客栈准备好好休息一下的时候却接到了从泾城打来的电话,正在施工的工程的负责人,急切的声音不停地隔着电话叫郑霖的名字,说是辛工出事了,被施工的钢管落下来砸在了背部,人刚送进医院。

郑霖觉得呼吸刹那间就停滞了。

“这么晚了,他为什么还在现场?”深吸了一口气,郑霖努力平静地问。

“管操作的老张放假回了家,就只剩老贾一个人在这儿,现在工期紧张,晚上都要加班,辛工是今天下午来的工地,我以为他早走了,谁知道他跑到操作那儿去了。”

连夜赶着飞回去,郑霖一路上一句话也没说过,脸绷得像一二月里被冷风吹冻的山石。看似冷硬,但是很有可能一不小心就会被撞得碎裂开来。

郑浩看得担心,但是也知道说什么都是没有用的。郑霖比他更清楚被施工的钢管落下来砸中意外着什么。只能紧紧地握着他放在身侧的手,沉默地陪着。

熟悉的医院,不熟悉的地方,辛然抱着辛悦坐在手术室门口的长椅上,低着头,长发没像平时那样别起来,披散下来搭在胸口,身影看起来意外的柔弱无骨。

她一直是个明媚开朗的女人,虽然体格纤细,但从不会给人柔弱的感觉,一直都是活泼阳光的。郑浩第一次看见她这样,心里觉得很难受。

郑霖慢慢地走过去,站在她面前,背微微弯着,良久都开不了口说话。

辛然抬起头看他一眼,有些木然地说:“快三个小时了,我和小悦来的时候,他已经在里面了,是我签的字。”

郑霖伸手抱住她们,低着头慢慢地张开嘴唇,却只说了三个字:“会好的。”

身上大大小小的手术动了十多个,说起来辛元的运气算是好的了,虽然钢筋砸在身上造成了脊髓动荡,躺在床上瘫痪了一个月,但是比起脊椎骨折来说,已经是好了太多了,不幸中的万幸。

因为是郑霖的公司自己对外承接的工程,所以学校并不给赔付,保险公司虽然能报销一部分,但是辛然自己承担的那一部分仍然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小悦这些年治病的费用基本上已经把家里掏空了,而且随着她年龄的增长,还要有一次更大的手术,需要的费用也更为庞大。

有时候辛元躺在床上,房间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他的心里总是会陷入从未有过的低谷。这些年他总是尽量让自己不去想这些不得不面对的问题,但是生活却并不会因此就变得顺利,甚至越来越艰难。他一直是个乐观豁达的人,即使医生告诉他他有可能会一动不动地在床上躺上一两个月,甚至更久,他也觉得没什么,因为知道总是有恢复的一天,只要没有造成创伤性的伤害,这些过程都是可以忍受的。

但是另一个问题却在困扰着他:钱,该怎么办?

自己这一受伤,小悦的手术又要拖到什么时候才能做?

健康的时候,我们一般意识不到钱到底有多么重要。吃得差一点,穿得将就一点,玩得少一点,这都没有什么。但是当你需要它来救命的时候,才知道没有它,是一件多么艰难的事情!

辛元前前后后动的所有手术,郑霖都陪辛然在医院守着。这么多年了,他和辛元已经超过了一般朋友的感情,是兄弟,更像亲人。所以,他不可能对辛元的处境无动于衷。

辛元动完最后一个手术的那天,正好是周五,是郑霖去学校接郑浩的日子。郑浩晚自习上了一半,本来以为郑霖不会来了,刚把一本做完的练习册放进抽屉里,却意外地接到了电话,然后转头就见郑霖站在教室后门口正看着自己,也不知来了多久。于是向老师请了假,跟郑霖一起回去了。

路上郑浩问他:“辛叔叔怎么样了?手术顺利吗?”

“不错,今天是最后一个手术,接下来就等着他自己康复了,只是暂时还不能动,医生说可能还要再等等。”郑霖目视着前方被车灯打出的一片明亮的街道,平静地回答。

“哦,那还好。”

“好什么?”郑霖侧了一下头,淡淡地问。

郑浩语气带着明显的讶异,觉得郑霖问这个问题很奇怪:“不用动手术了不好吗?说明辛叔叔的身体已经没什么大碍了,只要一段时间之后恢复了,就又是一个健康的人了!”

郑霖点点头,良久才叹息般地说了两个字:“是啊。”

郑浩习惯睡在右边的位置,这样往右侧睡的时候,就可以不用压着心脏,能够很快地入睡。所以洗了澡后他就跳上床,迷迷糊糊地要睡过去。

郑霖上床的时候,躺在右边的人已经快要睡着了,一只手放在被子外面,露出一截弯曲的膝盖,另一条腿则大大咧咧地向后伸到了另一边的床上。

郑霖上下打量了一下他奇怪的睡姿,最后慢慢地定格在他纯净的毫不设防的睡脸上,嘴角不自觉地向上翘起,原本有些沉重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个温柔的笑容。

从身后将他揽进自己的怀里,郑霖贴在他耳边低声叫他:“浩浩,浩浩。”

“什么?”被郑霖的声音叫醒,郑浩声音里还带着浓浓的睡意,有些含糊地问。

“我想我们暂时可能搬不了家了。”

“怎么了?”

“你辛叔叔这次住院花了很多钱,我打算帮他垫一部分。”

“哦,要多少啊?”

郑霖说了一个数字。

郑浩睁大眼,转过头看着他的脸,有些不解地问:“要这么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