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浩开始补课了,不过每天下午放学之后都会去医院看看她,就站在窗外静静地看着,不挪动,也不说话。只有遇到她睡着的时候才敢偷偷地进去看一会儿。
去的次数多了,许纯睡的时间也渐渐增多,但是有时候郑浩知道她其实是醒着的,听见他走进病房的脚步声,长长的睫毛会微微地抖,但是抖也抖得像带着病气,像一朵失去了水分,正在走向枯萎的白色花朵。
郑浩看着看着眼睛就湿润了,他知道一定是隔壁床的老太太告诉她了,跟她说了自己每天都会来,只有等到她睡着了才敢走进来。
郑浩不敢叫她,甚至不敢跟她对视,但是每天心里都会想着她,想着来看她。这是这么多年来从来没有过的。陌生的名字,陌生的脸,甚至是陌生的关系,却都被血缘这条线活生生地拉扯出这么多的牵挂,让人觉得害怕。
进入盛夏的时候,许纯的身体彻底开始恶化了,全身泛黄,浮肿。明明瘦得脱了形,身体却执意地肿胀起来,像被过度吹胀的气球,一不小心就会嘭地一声炸开。
郑浩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明明只是贫血,为什么看起来会那么严重?明明是已经那么瘦的人,身体却会肿起来?
从第一次在医院里遇见起,郑霖就再也没在他去医院的时候去过。郑浩一路跑回家,推开书房的门,郑霖果然坐在那里,他走过去,抓着他的膝盖急切地问:“她到底得的什么病,为什么看起来那么吓人?你不是说只是贫血吗,可是贫血会这么严重吗?”
郑霖看着他脸上着急担忧的表情和满头满脸的汗水,膝盖上被他握住的地方隐约地发烫:“是贫血,只是跟我们一般理解的贫血不同,恶性的,有点儿类似于白血病。”
郑浩觉得自己的脑子有点发蒙,半天,才喃喃地跟着重复了一遍:“白血病?”简单的三个字,念出来也是空洞洞的,却让人心惊肉跳,疼痛无比。
郑霖微微低着头看他,眼睛里是可怕的冷静:“是,治不好的病,只能拖着。”
郑浩听了突然就抖了一下,肩膀剧烈地颤,手上一下子抓紧了:“你怎么知道?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声音一声比一声高,双眼紧紧地盯着他的眼睛,像是要喷出火,又像是要流下泪,带着陌生的质问。
郑霖克制着自己的表情,点点头:“是。”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郑霖没说话。
郑浩声音里带了哭腔,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用这样愤怒的语气朝着他吼:“如果不是我自己发现,你是不是一直都不打算告诉我?直到她死了,都不让我知道?”
郑霖继续点头:“是。”
郑浩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冷硬的脸,声音也跟着冷了下来:“可她是我妈妈!”
郑霖像是被这两个字刺激到了,嗖地一下站起来,脸上是冷硬破裂的震怒:“你别忘了是谁把你一把屎一把尿地养这么大的,这么多年来她从来没有参与过你的生活,过去没有,将来也不会有,你不需要妈妈!”
“可她毕竟生了我。需不需要是我的事,你为什么都不问我就替我做决定?她就快死了,你都不告诉我,我妈妈就死在我身边,我却一点儿都不知道,爸爸,这怎么能这么自私?”
父子俩晚上谁也没理谁,郑浩没吃晚饭,躺在床上肚子饿得咕咕叫,不过心里的愤怒和悲伤早已经盖过了饥饿的感觉。从很早的时候起,他就知道自己没有妈妈,别的小朋友都是爸爸妈妈一家人在一起,只有他是只和爸爸在一起。
也不是没想过妈妈,但是都是在和郑霖怄气的时候才会偶尔想一想,特别是被郑霖揍的时候。随着年龄增长,想起她的时候也越来越少,到最后都已经被遗忘了。
郑霖说的对,他其实并不需要妈妈。这么多年,他已经习惯了只有郑霖的日子,父子俩也可以过得很好,至少在遇见她之前,郑浩是这么想的。但是现在许纯出现了,而且病得那么重,即使她从来没有做过一个做母亲的责任,但是郑浩还是无法忽略她,对待一个陌生人尚且有怜悯之心,更何况是生了自己的人。
眼角有类似液体的东西流出来,滴在枕头上,潮湿湿的,郑浩眨眨眼睛,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是自己哭了。不光眼睛潮,连身上也是潮湿一片,刚才从书房跑出来就一头栽倒在床上,房间里都忘记了开空调。泾城的傍晚闷热里带着湿气,汗水出在身上,吸收不了,又挥发不出去,留在身上黏腻腻的,让人浑身不舒服。
忍着饿爬起来,郑浩去浴室洗了个澡,出来时肚子更像被掏空了似的饿,去厨房看了看,除了早上吃剩下的一个鸡蛋以外,什么都没有,电饭煲里也是干干净净的,看得出郑霖没有做饭。
书房的门大敞着,主卧室却关得严严实实,郑霖回了房间,但郑浩却不知道他睡了没有,站在厨房门口,竟然有点儿心跳加速,像做贼一样。怕他一下子出来两人面对面地尴尬,又怕他不出来,闷在里面一个人难受,心里还是隐约地希望能够看看他。
但是直到吃完了那个鸡蛋,又解决了几根火腿和两个苹果,主卧室的门还是纹丝不动着,郑霖并没有出来的打算。郑浩盯着那扇门默默地看了一会儿,然后抓起钥匙,出了门。
路过喷水池时,迎面吹来一阵风,带着傍晚的热气和医院里消毒水的气味儿,郑浩站在那栋楼前面,用手揉了揉鼻子,然后慢慢地走了进去。
许纯已经睡了,她现在一天之中昏沉的时间居多,倒是隔壁床的老太太精神一天比一天好,正戴着老花眼镜在灯下看报纸,看见他进来,和蔼地朝他笑笑,像是知道他与许纯的关系,并不多说话。
郑浩在她床边坐下,她的床靠着窗,有朦胧的光线透过窗户照进来,可以看清整个人的轮廓,只是不太清楚。郑浩看着她隐在昏暗中的睡脸,心里说不清到底是什么感受,只知道胸腔里有个很小的地方在不停地紧缩着,陌生又窒息地疼。
“老奶奶,别跟她说我来过啊。”临走前,郑浩转过去对隔壁床的老太太叮嘱。
老太太放下报纸,扶着眼镜看他,有些浑浊的双眼显得很慈祥:“为什么呀孩子,她是你妈妈吧?她每天都盼着你来看他,她要是知道,会高兴一点儿的。”
郑浩咬紧了嘴唇,没说话,怕一说话,眼泪就会不受控制地掉下来。
老太太长长地叹了口气,再出口的话有点悠悠的:“天底下没有不爱自己孩子的妈妈,你要是难过,她只会比你难过千百倍。不管她做过什么,她心底都是爱你的。”
☆、吻
出了医院坐上出租车,司机问去哪,郑浩本来想着回家的,但突然又不想回去了,回去除了睡觉也不能做别的,要是看见了郑霖,气氛还尴尬,于是顺口说了学校的名字。
这个时候学校已经没什么人了,只有几个高年级的还在摸黑打篮球。郑浩坐在操场的单杠上,远远地看着他们打,头一次一点儿也没有加入的心思。
天渐渐黑得尽了,那几个人打了一会儿也走了,空荡荡的操场上只剩下他一个人。有晚风顺着前面的小树林吹过来,凉凉的掠过皮肤,很舒服。郑浩眯了眯眼睛,然后盯着大门顶上办公楼里射出来的灯光出神。
脑子里什么也不想的感觉真好。
晚上十点,陆海照例收了摊,正打算坐最后一班公交车回家,但晚饭后喝了水,这时候就有点想上厕所,于是提着袋子里的东西朝前面初中部的操场走。出来的时候远远看见旁边的单杠上蹲着一团黑影,一动不动的,但是依稀看得出是个人。
这么晚了还一个人滞留在这里,多半是心情不好或者正处于明媚忧伤的小孩子,陆海本来没打算理的,但是走了几步,却莫名地觉得对那身影有种熟悉的感觉,停了一会儿,还是放下手里的东西慢慢走了过去。
郑浩一张脸埋在胳膊里,垂着眼睛没有看见他,直到听到旁边传来越来越清晰的脚步声,才侧过头看了看。刚好大门口一辆汽车刚刚发动,强烈的灯光射过来,照得操场上一片大亮,连带着面前人的脸也清晰起来。郑浩用手掩了掩眼睛,有些惊讶地看着站在自己前面的人:“陆海?”
陆海说心情不好的时候喝酒是解决问题最好的方法,至少对于目前的他们来说是,于是郑浩15年来第一次喝了酒。虽然以前在家里的时候也喝过郑霖的啤酒,但是跟今晚的这种喝法,简直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
两个人也没买杯子,就那样拿着酒瓶子对喝。很快一瓶啤酒就见了底,郑浩没这样喝过酒,一会儿头就开始晕了,脸上也火烧火燎的,用手一摸,才发觉有些烫人。却觉得好玩儿,过劲儿似的,傻呵呵地笑了两声,然后接着去拿开启的第二瓶。
这点啤酒对陆海来说,根本不算什么,所以他也没料想到郑浩会醉得那么快。一张脸在夜色中仿佛都泛着红,隔着自己不远的距离散发着热气。
人虽然醉了,但是神智大抵还是清醒的,只是有点犯迷糊。郑浩喝醉的表现就是傻笑,嘴角翘起来,眼睛微眯着,看到哪都是一副心满意足的表情。
陆海让他靠在自己身上,然后扶着他往围墙边上走。这个时候学校的大门早就关了,出去的唯一办法就是翻墙,他自己倒没什么,只是怎么把喝醉的郑浩弄出去就成了个问题。
两人站在墙根下,陆海用手拍了拍他的脸,才发觉烫人得厉害。于是又贴上去摸了摸,除了热以外,更多的却是细嫩光滑的触感,让他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家里他妈做的最嫩的豆腐。仔细一闻,除了酒气以外,豆腐还散发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像是从身体里发出来的。
男孩子身上带着体香的很少,即便有,也多半是不怎么好闻的臭味儿。陆海有趣地想着,突然发现自己扶着郑浩的手竟有些发软,一放松郑浩就开始不受控制地往下滑,陆海吓得赶紧抓紧他。
扶着郑浩进门的时候,陆海明显感觉到郑霖的脸瞬间一黑。房间里有很重的烟味,即使隔着一层烟雾,还是能感觉到对面人阴沉的气场。
郑浩趴在他肩膀上被呛得不停咳嗽,眉毛皱起来,眼睛由于不适应突然而来的光线,有点睁不开。配着一张白里透红的脸,表情显得十分无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