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嘉德没理对方,只是望着联邦战舰合上的舱门。妈妈有没有回头望过他一眼。

一定有。

人类最后一刻,都一直在看着远方的爱人,哪怕昔日的同僚愿意给他作为同胞的些许宽待。

“席,你变得太多了。”

席归星阖上眼。

……

虫族本欲带阿嘉德回到虫族的中央星,但阿嘉德半路逃了。

本以为很难,到最后又玩笑一般的容易。在虫的世界,雄性对雌性的掌控、雌性对雄性的臣服,阿嘉德流浪在街头,觉得这一切的一切都太荒谬了。

他是无家可归的可怜小鬼,多大了还一副仓皇无措的表情,他让人好新奇又让人好怜悯。离开妈妈,他什么都不会吗,他妈妈把他保护得这样好吗,那他妈妈也太狠心了,明明决定用最温柔豢养他又为什么要抛下他。他已经被养废了,没有了妈妈他该怎么办。

没有人告诉阿嘉德。

他在陌生星球陌生的城,有和妈妈相似发色皮肤的人,但都不是他要等的那个人。

“……我想问一下,这个地方要怎么……”

“雄虫?!”

阿嘉德还哑着嗓子,他笨拙问路,他要去往和妈妈约定的地方。但对面的人类只关注到他的眼睛和不存在的虫翼,浑浊的眼眸因为欲望一下子迸发出难以言喻的光彩。

“落单的……他妈的赚了!!”

这个人类上来就要扯阿嘉德,扯着他,去贩卖?去解剖?阿嘉德想起了妈妈曾经红着眼眶凶他的那番话,说他如果不听话,他就永远见不到妈妈。

阿嘉德杀了这个人。

阳光可以照进来的这条巷子里,血肉内脏肮脏地洒在一地,阿嘉德第一次杀人,以这样的方式,他杀得很费劲,手在颤抖胸在起伏。这不是他完成得最好的作品。

阿嘉德在原地蹲了很久,他倏然动了,站起来,拿衣摆缓缓摩擦满是血迹的手。

“……都弄脏了。”

“得走了,妈妈在等我。”

终于擦干净了,阿嘉德笑得露出洁白牙齿。他学席归星,认认真真在掌心画下他们情话的符号。一个一定要永恒不灭的象征。然后紧紧攥住。

“妈妈在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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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妈妈是不是不会回来了

人类手足相残又最有恻隐之心。席归星再睁开眼时,他身上严重处的伤都得到处理。他被绑在机械病床上,仿佛他出去一遭绚烂是劫难,受伤是活该,到最后回来这些冷冰冰才是归宿。

头几天没有人来看他审问他。微薄怜悯他,或者随意轻视他,怎么有人被逮捕上联邦军舰后还能再折腾出花样呢。

席归星吃喝拉撒都在这张机械病床上,各种管子营养液将他贯穿,他无人问津,才真正像一块烂肉,等着缓慢复原成人。联邦的医疗要被歌功颂德,治好了席归星,但嘲笑席归星的不配,连席归星腿间的阴道也要还给他。

没有人再伤害席归星,而他们该都感叹,说席归星不识好歹,他们只是要逮捕他而已。

这一天,席归星腰间松绑,他被允许从床上坐起。他们给席归星连了视频通讯。

“你看起来不太好。”

屏幕对面,老师的模样老了些,他穿着和席归星现在身上很像的囚服,但没有镣铐,他搭在桌面的双手相互交叉,就像过往每一次为他的研究而沉思时的样子。这让人觉得,他不过被关押起来,从容地老去而已。

老师什么时候两鬓有了斑白?他有多久没有见到老师?但席归星马上又清楚地想到了一个确切数字,他与阿嘉德相遇陪伴了多长,就有多久没有见过老师。

席归星能在此刻见到席教授,其中的意味太多太多。他们这时并没有话聊。

席教授却不介意席归星的沉默,反而笑了笑,先提出了告别。

“没事,那么下次再聊。”

……

起初几次,师生两人的通讯都是这样沉闷无话,但席教授显得怡然自得,他在观察曾经的学生,如观察他曾经的实验对象。席归星以前站在他的身边,如今成为他的对面。

“老师,我是你得以释放的筹码?”

这是席归星对席教授说的第一句话。

席教授有些许讶异,而后微笑着关闭了通讯。

“下次吧,下次告诉你答案。”

……

妈妈给的地址在很遥远的星系,阿嘉德没去过也没听过,那是阿嘉德不能参与的妈妈的过去时光。阿嘉德一路追去,寻得好艰难踉跄。

虫族的传承不会教他如何适应人类社会,阿嘉德更恨自己以前只学会了围着妈妈撒娇,他的爱,一下子变成盛大绚烂而无用的东西。

今天他在的这里,是一座烟花之城。人类把烟花带到了这,一代又一代人类消亡,而烟花却在这里长长久久。阿嘉德在这里见识到了除他的玫瑰以外截然不同的漂亮的花。现在什么花都要比他的玫瑰漂亮了。

他在这里等下一班载他去往下一个目的地的飞船,他还在这里学会了喝酒。他此刻就坐在人声喧闹的酒馆的屋顶,烟花在他头顶持之以恒地凋败与盛放,那些烧完的火星,有没有哪一颗是他的星星?阿嘉德伸手去接,但不会有任何一颗星星落在他掌心,它们都在半道泯灭,而他掌心原本有的那一颗,却永远不会发光。

阿嘉德突然红了眼眶,他端起啤酒杯猛然灌一大口。几千年的小麦与几千年的啤酒,澄黄的流液流进了这只虫子的眼睛,然后又滚了出来。阿嘉德呛着了,大口大口地咳嗽,把心脏都要呕出来。原来啤酒这么苦,眼泪这么难喝啊……但阿嘉德还是逼着自己一样地把它喝完了。举蒙尘酒杯,敬月亮烟火,酒跌进肚里,人摔下屋顶,噼里啪啦,又在落地那刻翻了个身子站稳。脖子那条围巾很长、很长,长过一条街,和每个旅人擦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