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宅子自不及外城旧宅宽敞,还是典了外城大宅又贴补七百贯钱才置办下的。

他三哥孟庆元今日已回衙署当值,但他在家中处境并未因此松快。

他与程、林二人留在学斋抄书时,朱炳便来孟家开模印过些日子的旬考试卷。这朱炳罚了他不算,还添油加醋,将他课堂上打瞌睡的事告到他父亲跟前。

孟父教朱炳数落得冷汗涔涔,只觉着自己整张脸皮都被人活揭了下来扔在地上踩,不仅对着朱炳连连作揖赔罪,连印卷子的印钱也没收,自然憋了满腹火气待顽劣的儿子归家发作。

偏偏孟博远今日还回来的晚。

孟博远心里也委屈得紧,他和两个好友肚子里就垫了俩鸡子儿,赶到膳堂时,案头只剩乌糟糟几样残羹,膻气冲鼻的山药林檎羊肝羹在大肚陶瓮里翻滚着,已经熬成了灰棕色的浆糊糊。

三人在那桶泔水前相顾苦笑,这才索性各自返家。

他们三人家都在夹巷,距学堂不过几步脚程,故都不住国子监的南斋学馆国子监成立得早,供学子住宿的学馆也是二十年前的老房宅了,至今不曾翻葺过,十二人一间大通铺,还不如辟雍书院的学舍舒坦。

听闻辟雍书院的学馆四人或六人一斋,明窗净几,桌椅斗柜一应俱全,连茅房都熏香备枣,更备有香巾。

就很羡慕。

但他们虽然住家里,一日两餐却多在膳堂将就。家中既无显贵门庭,又非身家豪富,自然比不得甲乙学斋那些公子哥儿,成日里豪奴簇拥,三餐茶饭都有人奉到案头。

他们三个,连个书童都没有!

细论起来,甲乙两斋的学子也从不去膳堂用饭,不是乘车回家用膳便是早就在去樊楼潘楼沈记等大酒家定了席面,这膳堂也就只能折腾他们这些小官子弟的五脏庙。

晨课太早,家里生火造饭赶不及,倒不如花几个铜钱在膳堂凑合。午间国子监的后门是不开的。他们便揣些炊饼烧饼充饥,或是热些点心,草草咽下又又要赶着听讲去了。

晚间原该归家用饭,但学了一整日的课,好不容易能松快松快,和同窗们结伴吃饭才另有一番滋味,十天倒有五天都能约着翻墙出去吃各式各样的路边小摊儿,于是家里也懒得做他们的饭了,留点剩饭剩菜便算聊表心意了。

但孟博远今儿回到家,等待他的连残羹冷饮都没有,只有他爹铁青着脸候在前厅,手把藤条都攥得咯咯响。

“畜生!”孟父见他进门便暴喝,“去你阿爷灵位跟前跪着!”

孟博远垂首便跪。

第10章 你就说吃不吃?

小时,孟博远也曾为他爹的偏心暗自伤怀,如今早已习以为常,此刻既不惊慌也不心酸,只是撇了撇嘴。他早料到他爹的脾性,这顿打横竖躲不过,只是没料到来得这般快。

藤条挟着风声"啪啪"抽在脊背上,孟博远咬紧牙关绷直腰背,疼得面色由白转青,愣没叫出一声来。

夜色渐浓,孟夫人关氏带着两个伙计家的媳妇逛罢夜市,正美滋滋抱着好些从布帛铺买的时新料子回来,刚迈进门槛就听得院里闹腾,忙将衣料往旁人怀里一塞,提着裙角赶去一瞧:

见亲儿子又被抽得皮开肉绽,这还了得?她一个箭步上前护住,厉声道:“要打连我一块儿打!横竖打死我们娘儿俩你就舒坦了!孩子一回来不分青红皂白便要打要罚的,你倒是让他说说话啊!”

“朱博士难道还会冤枉了他?他自个不争气!本就蠢笨,还不肯勤读,为他费这般多心思、银钱供他读书,他还在堂上打瞌睡!还叫先生告到家里来,我的脸面都叫他丢尽了!”

关氏是蜀州人,脾性最泼辣,闻言柳眉倒竖,当即起身辩驳:“四郎昨儿天亮才歇下,今日哪来的精神读书?何况,人都说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国子监里不还有个五十八的老监生?四郎才多大年纪,你这当爹的急什么?怕自个活不到儿子高中吗?”

“少壮不努力,莫非你要纵他蹉跎到五十岁?都是你这当娘的惯着……”

孟父嘴上虽硬,眼睛却偷瞄关氏脸色,见她眉头越挑越高,声气便渐渐弱了,藤条也慢慢收到了身后。

“你这是什么胡话!与我何干?我与你孟家生儿育女,如今倒成了我的不是!好好好,你若是不想要这个儿子,日后便叫他改姓关!我明儿便将他送回蜀州去,叫他与我老父膝下侍奉,也是孝道!”

“你…你胡搅蛮缠!”

“呸!你才胡搅蛮缠!你年少时读书不也一塌糊涂?可曾挣得半分功名?倒有脸教训儿子!说起来你现去应考也不晚,你不也才四十好几吗?我看正是闯的时候!明日我就备二两银子去找刘主簿,看能不能让你也进学,倒要瞧瞧你这当老子的,能不能比四郎强!”

孟博远低头跪着,看似老实,实则憋得嘴都要抿烂了,拼命掐自己掌心才没叫自己笑出声来。

娘亲威武!

关氏越说越气,越骂也越起劲,叉腰冲上前,染得鲜亮的指甲正戳孟父的鼻子继续怒骂不停,孟父万万敌不过,抹了把被喷得湿漉漉的老脸,想逃,又被关氏追到门外,拧住了耳朵一路骂到院外。

孟博远支着耳朵听,直到他爹狼狈 得越逃越远,听不着了,他才揉了揉肚皮,怅然望天:娘光顾骂爹了,都忘了他了!

好饿,幸好还吃了俩茶卤鸡子儿。

孟博远一骨碌爬起来,蹑手蹑脚蹭到门边张望。见他爹不知逃往何处,雕版坊前院里也没人经过,静悄悄的,此时不逃更待何时?但西边一间敞厅里还亮着灯,被孟父专门聘来刻字的易老师傅还坐在矮凳上,面前横着块松木板,一脸肃然专注地捏着斜刀刻版。

他身边还立着个十四五岁的小徒弟帮着打下手,余光瞥见孟博远做贼似的探头探脑,忍笑眨眨眼,转过身把自己师傅的视线挡住,又把手背到身后,悄悄冲他摆手。

“阿翊,谢了!”孟博远笑嘻嘻作个揖,一溜烟跑了。

孟博远心大得很,溜回了房倒头就睡,迷迷糊糊时还想着,还是好饿,要是能吃一碗热腾腾、香喷喷的羊肉汤饼再睡该多好啊……

一觉睡到辰光微露,窗外忽起一阵阵竹哨声,支开窗子,便见林维明在他家围墙外蹦跳着冲他挥手,猴儿一般地鬼叫唤。

他匆匆换上衣裳,胡乱洗漱一番,马不停蹄地抓上书箱,揣上关氏烙的烧饼和偷偷塞来的银钱,临出门还不忘揉揉他家那只看门黑犬百岁的大脑袋,夸两句好狗狗,这才匆匆去与林维明汇合。

“今儿怎么这般早?”孟博远诧异,平日可都是他去林家把人拖起来的。

“我昨儿立了誓要发奋读书。”林维明一脸正经。

孟博远朝天翻个白眼:“这话说了没有三百回也有两百回了,且看你能坚持几日。”

“嘿,你这人,怎么见天泼我冷水?”

“还用我泼?哪回不是你自个喊累撂挑子!”

“这回不一样!”

“你昨个去上坟烧纸啊?”

“什么?”

“糊弄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