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酌情减租……”短短四字,我便能想象这政令底下会出现怎样的偷梁换柱大戏美其名曰减少百姓的田租,可各地官员又有多少人会真的给他们减租?收上来二十三万石,报上来十二万石,冠冕堂皇以此为由,实则剩下的五万石全部收归己用。
前朝多征战,为保证军饷与国库,田租市租税赋上涨,乃至盐铁等经营都收归国用,朝廷与民争利,国威虽扬,然百姓艰苦。父亲感念甚深,登基之初顺承伯父前朝政令,轻徭薄赋,与民生息,可他们却利用这份为国为民之心以权谋私至此。
众人看我面色不善,都不敢说话。我好半晌才将火气压下去,忍着忍着,只觉胸中郁结要将我炸开,竹简被我重重摔开,我破口大骂:“去查,这些田租到底进了哪些人的腰包。不仅要查这三年的,要从绥和元年开始查起!整整九年,一年私吞十一万石,九年就是一百万石,将近三千万钱啊!一个个跟我说没钱,敢情钱不在国库里,在他们家仓库里!我倒要看看到底是谁私吞了,又私吞了多少,证据摆出来的时候,谁还敢跟我说没钱!”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一个个觉得我好骗好糊弄,在我眼皮子底下偷奸耍滑,还妄图占我的便宜,用我的钱去养自己的军队。打得一手好算盘,全然将我当做傻子一般敷衍。
我心中闷着气睡下,好似有块棉团堵在胸口,辗转反侧,闭上眼全是梦魇,索性披衣起身,推开窗赏花。
初秋的夜,蝉鸣褪了聒噪,只剩下惬意的清脆和缠绵。紫藤萝凋尽,落了一地花瓣,我没叫人扫去,由它们铺出一条花路。月辉映在池中,游鱼学着天狗食月,撞碎一片流光。夜风送来幽香,我翻窗出殿,赤脚走在深夜湿漉漉的草地上,坐上秋千架,仍由晚风为我荡漾。
宫阙连绵,虹桥错落,一人从上款款而来,裘绒外袍微微起伏,玉华一般的面容在月色下清冷疏离,也显得更为脆弱苍白。
他是又生病了吗?脸色为何如此难看?
但不论他身体如何不适都与我无关了。已经荒唐过就荒唐过吧,但不能一错再错。
我轻叹一声,转身翻回殿内。
“泱泱。还没睡?”
他走的也太快了吧!
我站在殿内,作势要关窗。裴仲琊一身霜露站在窗外,如瓷人般蒙了层雾。两两相望,我扶着窗户的手僵住,低着头:“睡不着,起来走走。”
“我今日当值,彤管使去天禄阁的时候我恰巧碰见,就想来看看你。你想找什么东西?”
“我找什么东西都与裴御史无关,广明殿也不是什么人都能来的地方,裴御史这个毛病也该改改了。”
这话我自己都觉得好笑。
他没有出声,也没有走近一步,只是站在花架下望着我,眼神有些……难以琢磨描摹的哀伤。
扶着窗户的手忽然放下,我问道:“怎么了,有事?”
“我……”他垂下眼眸,长长的眼睫盖住眸光,我无法看清他的心思,却也能感受到周身笼罩着的颓唐与疲倦,“我是来向你辞行的。”
晴天一霹雳,我浑身僵住,脑袋仿佛被人锤了一下嗡嗡作响:“辞行?你要去哪里?”
“父亲同意了。”他淡淡笑着,“我会先护送部分粮草前往巨鹿。”
“去了巨鹿,然后呢?”
“前往淄川与广陵。五王中最有可能争夺帝位的就是鲁王、楚王与胶东王,其余两个就是脑子一热被撺掇上来的,从其中瓦解是最好不过的办法。你不也说了吗?上伐其谋、中伐其交……若是能让百姓免于战争是最好的结果,但如今看来三王野心勃勃必不可能善罢甘休,我若能在交战前离间他们,削弱他们的势力,也算是为大齐做了一些……咳咳……贡献……咳咳……”
他忽然咳嗽起来,我心中一紧,刚要伸手去扶他却又硬生生停在半空:“你……是不是又生病了?伤寒?夏秋交际最容易疏忽,你……顾好自己的身子,不要老是生病装可怜。”
裴仲琊轻笑,眉目变得柔和起来:“好,我不装可怜。”
“你……你真的没事吗?”他虽多病,但早年用上好的药材调理许多年,不至于这般弱不禁风。我觉得不对。
“裴开项为何会同意你去?你父亲可不是个三言两语就能劝动的人,你……你答应他什么了?”
裴仲琊上前几步扶住窗牅,手指纤长、骨节分明、青筋凸起,他有点太瘦了。他的身躯微微前倾,低垂着眼眸注视着我:“我没答应他什么,我只是告诉他我一定要去。”
我摇头:“肯定不止这些,你别骗我。”
“我不会骗你的。”他的语气像夜风一样温柔,融进淡淡月色中。
“裴仲琊,你……你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我无可奈何,“我们已经回不去了,不管我和你在一起多少次都不回到过去了你不明白吗?你自己身体怎么样你不知道?你做这些有什么用呢!你能去游说,别人也可以,这大齐不是离了你就不能活了!”
裴仲琊眸色浅淡,像琥珀。我望着他,他望着我,他忽然抬起手替我拢了拢衣襟:“去歇息吧,三日后我启程,不必来送。”
“我才不会来送你!”恶狠狠的,我非要这么说话不可。
他没说话,沉默、沉默,继而转身要走,留下一个萧条寂寞的背影。
“你等等!”我的嘴巴忽然不听使唤,我分明看见他手腕上的红痕,“你回来,我要看你的手臂。”
裴仲琊身形一顿,没有回头反而加快了脚步离开。
“你不许走!”我跨过窗户追出去,一把抓住他的胳膊。
他“嘶”地倒抽了一口冷气,颀长的身体一下子蜷缩起来,紧紧地握着胳膊半分不能动,眉头紧蹙,冷汗直下。
我一时无措,不知自己怎么弄疼了他。小心翼翼上前,双手捧起他的脸颊,擦去他眉尾的汗珠,问道:“裴开项打你了?”
裴仲琊没有说话,月光下他苍白的嘴唇仿若无色,一双瞳仁淡漠却又疲倦。我心下绞痛:“你何苦!何苦!你身子本就不好还非得遭这个罪!”
“我心甘情愿的。”
“对!你就是活该!”我啐道。
裴仲琊听见这话非但不恼,还扯着可怜兮兮的样子笑了起来:“是啊,我就是活该。”
“你……”我被气得说不出话来,“我就不该管你,就该让你疼死!”
他低下头来,蹭了蹭我的额头:“那你现在管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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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开项下手太重了,我从没见过哪个父亲对自己的独子会下如此狠手。那绝对是用竹条抽打出来的痕迹,红紫色的青斑从血痕向外扩散,一道道斑驳交错在裴仲琊的手臂、肩膀、背脊上,像野兽撕咬抓挠,伤痛与耻辱让他本就不愈的身体变得更加脆弱沉重。
从小到大,他一直都是我们那群孩子中最干净得体的人。裙裾被雨水溅湿,第二天便换了新的;冠帽不正便死活不见人;就连外出踏青,他也要在草地上铺上三层麻布才肯坐下。有一次我实在是受不了他这个磨磨唧唧的模样,故意将墨水倒翻在他桌上,水珠顺着竹简一路滴在他白色的直裾上。
他没有生气,没有出声,甚至连眉毛都不曾皱一下。只是叫来书童收拾了桌子,起身朝太傅行礼后便离开了,下午又换了一身新衣裳来上课。
可也是这样的人,顶着一身丑陋可怖的伤痕,衣着端庄得体,仿若无事般来到我的宫殿,一声不吭,只说要向我辞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