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吸交织间,轻吻逐渐演变为窒息的掠夺游戏。白光骤闪,片刻过后,雷声轰鸣,陶悦揽着陈原脖颈的手臂随之收紧,倾满恨意一般,似乎要将他勒死。雨占领整个世界,仿佛漂浮在寒冷阴暗的海面,只有属于他们的密闭岛屿是安全的。可即便相拥得再紧,陈原的心脏仍沉浸在方才雷鸣的瑟缩中,被冷浸透。脑海中她下意识的躲避与悬崖上的笑容重叠。
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冷。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在意。窗外的雨遽然令他恐惧。依旧能听到海浪的声音,充满暴力与狂乱,嘶吼叫嚣着,不像海浪,像是一种宣泄与诅咒。
陶悦像从海里爬出来的海妖,目的是蛊惑他,让他的尸骨葬身于深海。她在吻自己。可是,他明明察觉到她的抗拒,她还是主动吻他。
“你恨我。”陈原的声音低哑,在雨声中有些模糊。
不清楚他在想什么,陶悦笑出声:“难道你爱我?”
恰好一道惨白闪电,她的脸被映照得陌生如鬼魅。
陈原也笑了起来。启动车子。
不知道。但是想就这样带着她开车冲下悬崖。凶猛的浪会撞碎这辆车,紧接着将他们击碎。然后,他们的身体碎片随着洋流遍布整片海洋,一起彻底消失。
陶悦好奇怪。她有时候看自己的眼神好奇怪。不像恨,不像讨厌,不像喜欢,是一种令人作呕的慈悲,不包含任何廉价犯贱的同情。天生的慈悲。
为什么会有期待的感觉。对那种莫名其妙的感情有所期待。非常怪异。而且对象还是陶悦这种乡下妹,小偷,精神病。
只要陪着他就好了。多余的不需要。
讨厌这种感觉。好像回到了小时候,他追着宋倾遥的场景。一遍遍被拒绝,又一遍遍坚持地去追。回到大学时期,给他最幸福最甜蜜幻觉的人,也一遍遍推开他。
最后,用自己的死报复他。
太愚蠢了。她死了又怎么样呢。自己还不是活得好好的,依旧有钱,左拥右抱,逍遥快活,无法无天。所以她为什么要去死。
陶悦会死吗。
他总觉得陶悦很容易死。又觉得她永远不会死。在她朝自己喉咙割去的时候,陈原就觉得她这种杂草,蟑螂,反而更死不掉。
即便下着暴雨,路况不清晰,车速也越来越快。
激情冷淡得莫名其妙。在她开玩笑地反问过后,陈原便没再说话。
他又飙车。陶悦疲惫地歪过头,看向模糊的窗外。仿佛看到这辆车腾空飞出去,他们被挤压得粉碎,车和尸体被拖走,大雨将鲜血冲刷干净。太阳照常升起。于是什么都没发生。
039蓝色鸢尾
海边那日回来后,陶悦对陈原的态度好很多。她越来越频繁地主动抱自己,喜欢揉他的脑袋,然后温柔地亲亲脸颊,亲亲嘴唇。对他也不再是那种略带讨好的乖顺,他们之间的相处,也变得很自然的。
陈原想,陶悦就是吃软不吃硬的,她可能是斯德哥尔摩综合症。那他们这算是在谈恋爱吧?
只拿了两周的药。药物很管用,至少入睡前不会听到各种乱七八糟的声音,幻觉出现的次数也在减少,副作用就是多眠。每日不厌其烦盯着她吃药的人不在,她也有自己好好吃药,没有断药或者扔药。
陈原不想陪她去医院,他说让其别人陪陶悦去,因为他讨厌医院,讨厌沾染到那些死人气息,医院几乎全是被病痛、贫穷和绝望折磨得死气沉沉的面孔,令他感到厌烦与晦气。陶悦却缠着陈原说:我们去海边好不好。这次我要穿上次买的那条蓝色裙子。
陶悦买了条水蓝色长裙。
她说去海边要穿蓝色。
想了想。陈原答应。他想看那条裙子。
暴烈的太阳霸道地侵占每一丝缝隙,每一隅角落,任何黑暗都无处遁形般。陈原靠着车门抽烟,他常年不见光的苍白皮肤被这光亮灼得生疼。世界从未如此清晰过,不同于下过雨的清晰,这种清晰穿透五感,连跳跃在阳光中的粉尘味道他都能闻到,嬉笑的男女路过他们说的话他能听得一清二楚,十分无趣,在讨论哪个口味雪糕最好吃,讨人厌的小孩被母亲拖着走过,表情欠揍,眼睛死死盯着他,陈原能清晰地看到他鼻子下的水痕,连远处小摊舒芙蕾的味道他都能分辨出来,抹茶,草莓,奶油味混杂着海的腥味,作呕的甜腻味纠缠过来。一切清晰得仿佛回光返照。他是要死了吗。
陈原莫名地觉得。陶悦是不是要逃跑。
她不至于那么蠢,当着自己的面跑。可是她跑向便利店的背影,就像在逃离他。她奔跑的背影在陈原眼中如同抽帧的电影画面,蓝色的身形定格成蓝色像素块,又逐渐变成一个模糊的小点儿,像一颗蓝色气泡,接着“噼啪”一声破裂,消失,溶在空气中,溶在灰尘中,溶在他触碰不到的世界。
她说去买水喝,陈原说好,他抽根烟。他应该紧跟着陶悦才是。如果陶悦跑了怎么办,老鼠最擅长逃跑。
他开始急躁起来,猛地深吸一口香烟,随即将剩下大半截扔到地上,烦躁地蹍灭。
又想,走就走吧,滚蛋吧。他觉得烦了,腻味了。再继续下去,他想要的就更多,更难得到。那些有什么意思呢,会把他拽入污泥,变得比陶悦这种底层人还肮脏狼狈。
产生放手念头的同时,他又觉得挫败。因为快把控不住,所以才想让她滚。陈原,依旧是胆小鬼。
思绪纷乱着,陶悦的身影又出现,刺眼的白光之下,看不清楚她的脸,淡蓝色的裙子随着她的奔跑肆意飘动起来,她奔跑在咸苦的风中,像一朵任性盛放的蓝色鸢尾。陶悦跑到他面前时,陈原的心脏终于归位。
看着陶悦手中小小一瓶冰镇果汁,陈原一阵郁闷:“你就买一瓶?”抢过猛灌一口,甜涩的味道勉强压住内心隐隐的焦躁。
“你又没说要喝。”陶悦心疼地看着只剩半瓶的果汁,从他手中夺回。
“差这么点儿钱吗?”乡下老鼠就改不掉身上的穷酸劲儿。
“要喝你自己去买。”她说着盖上盖子,看似随意地摇晃起来。原本沉淀的白色粉块儿溶于激荡的漩涡中。
040预感
陈原只是定定看着陶悦的脸。因为热,又奔跑过,她额头一层细密的汗,脸红扑扑的,没有上妆的嘴唇也是自然的红。她微蹙着眉,拿着果汁的手无聊地晃动着。海风将她的长发吹得凌乱,那些原本柔顺的发丝此时在她身后张牙舞爪,仿佛有生命和自主意识一般。陈原毫不怀疑,下一秒那些头发就会迅速增生然后将他和陶悦包裹蚕食。他突然觉得陶悦的长发很可怕。它们流转着与陶悦眼眸中相同的乌木一般的墨色,陶悦的面孔逐渐没有血色,只剩一张没有光彩的眼眸盯着他。
“别生气啦。”
陶悦带着笑意的声音响起。陈原才从胡思乱想中醒来。刚才那个死物一般的陶悦只是他的幻觉。眼前的陶悦是如此鲜活,明亮得如同今日的阳光一样。他觉得自己今天很不正常,又说不出原因。从出门开始他就一直在胡思乱想。
与陈原异常的沉默与不安不同,陶悦表现得很兴奋,她踢掉鞋子,去踩浪,海浪涌过来的时候,她马上往后跑,又在浪花后退的时候去追,乐此不疲。陈原没有发觉,她始终拿着那瓶果汁,却一口都没喝。
不远处有对小情侣手拉着手也玩着这个幼稚的游戏。陶悦过来邀请他一起踩浪,他拒绝了。感觉幼稚又丢人。他看着那对情侣,想象着他们是自己和陶悦。怎么样都感觉很违和,很奇怪。他们在浪花扑过的来时候,牵着手大笑跑开,站在海浪轻柔的余韵中,痴痴笑着对望。想象着他和陶悦做这种事情,画面真莫名其妙。陈原随手拾起一个贝壳丢出去。
日头正晒,陶悦站在海里,海面反射的闪耀光芒星星点点地吞噬她。
她总喜欢穿这种裙摆很大的连衣裙,天气好的缘故,海水呈湛蓝色,一种沉重的蓝,对比之下,陶悦淡蓝色的裙子明亮轻快,她旋转在叠雪盐白的浪花上,晶碎的阳光坠在她的裙摆,有时会望向自己,陈原看不清她的面容,却清晰感受到她双眼的沉静,她在笑,眼神那样深沉,在嘈杂的沙滩上,用眼睛牵着他。陈原又听不见周围的声音,那些吵闹人群,不安的海浪,全部失声,沙滩瞬间清空,只有陶悦是存在的,她的淡蓝色裙子浮动着,最后覆盖整片海洋,她成为霸占地球上整片海洋的,一朵任性的花。
几个小孩嬉笑着从陈原面前奔跑而过。时间才重新流动。再看向陶悦,她背对着自己,面对着大海。
陈原发觉自己的心率很快,还时不时发冷,非常难受。他有些后悔今天陪陶悦出来。他今天身体有点不舒服。所以内心才莫名地一直感到无由的恐慌。他都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感觉害怕,在这个世界,根本没有能让他害怕的东西。
看了眼时间,抬头再看向沙滩,陶悦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