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想给自己爱的人一个家的,”父亲似乎越来越不舒服,他几乎是掐着自己的脖子在说话,“你不了解我的童年,所谓的家,都是活在人设中,都是活在禁锢中。我想有一个真正的家,有可以不惜一切去守护的人。可是他在纽约,死了。你弟弟和你妈妈,也死了。我什么都不剩下了。”
他出人意料地流下了眼泪。
“我确实是在乎你的,我一直当你是女儿。”
“你确实什么都没剩下了,”我说,“你自食其果。”
“你在咖喱里放了什么吗?”
他痛苦地问道。
“一些化学小试剂,”我回答,“谢谢你把于困樵事先就绑起来了,我还有一把削铅笔的小刀,也在身上,杀了他,一点不费事。”
父亲试图站起来,但这几乎不可能,他用手撑着桌子,直直地倒了下去,半坐在地上喘着气。
我从胸衣里拿出锋利的小刀,在餐厅的灯光下看了又看。
“我们这个家终于还是要散了呀,困樵。”
于困樵的声音很冷静。
“听我说,楚瞳,”他说,“听我说,把刀收起来,替我解开绳子。我们一起送你父亲去医院,他不会有大事。然后我就去警察局自首,是我杀了你母亲。而你,要安安稳稳地活下去,做个普通的女孩子。去画画,去写生,去多一点的地方,这样就有机会,遇到多一点爱你的人。”
“男人是有多喜欢当拯救者?”我歪着脑袋看他,“事到如今了,你还在跟我提这些愚蠢的生活小建议?”
“我不希望你被毁掉,楚瞳。”
“我们都已经被毁掉了,”我说,“只不过我跟你不一样,我无法把已经被毁掉的生活,当成一种美好的习惯,每天还要按时服用。”
“这话太消极了,”他笨拙地说,“你还是个孩子,也许有一天,你真正拥有了自己的家庭,你会忘掉这一切。”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你怎么可以这么适应呢,你太擅长生活在谎言中了,于困樵。家对我来说,是多么恐怖的东西,你怎么还是不明白呢?”
他的声音沉下来。
“我们都活在绝望中,楚瞳。生活在谎言中,或是生活在回忆中,只能选其中一种。”
我听到楼下有急促的脚步声,伴着熟悉的、楚祺一瘸一拐的脚步声。
他又回来了?
“姐姐,我回来了。”
楚祺疲惫地靠在门框上。
“别动,警察。”
另几个声音说。
困樵:
见信好。
少年犯管教所的老师说,我应该写一份坦白书。我问,是写给谁的坦白呢?老师说,随便给谁都可以,只要有个对象。
我想了又想,好像也只能写给你了。
因为你是今生第一个,真诚对待我的朋友。
我两岁的时候,母亲就跟我的亲生父亲离了婚,嫁给了我现在的爸爸。说起来,他对我不坏,但弟弟出生之后,我能明显地感觉到,家里的每个人,都更爱弟弟,并且不是一点,是很多很多。
长辈们爱他,因为他是家族企业的继承人。父亲爱他,因为他是爱人的血脉(这是我妈妈告诉我的)。母亲爱他,因为这是她所爱的男人跟她结婚后生的孩子,虽然这情况有点复杂。其实我母亲总是对我很坦诚,但这份坦诚让我困惑,为什么我从小,就要接受这些大人之间复杂的关系。
为什么我不能跟学校里其他同学一样,拥有一个简单而甜蜜的家。
当然,后来我也发现,特别是在车祸之后,我发现其实每个人的家,多多少少都会有一些不能说的麻烦和秘密。
我至今不明白,为何父亲要把失去了女儿的路路妈妈、一直被自己儿子欺负的陈小祺,还有从不受他重视的我,聚集起来,换了学校,搬了家,连同被囚禁的你一起,组成这样一个新的、奇怪的家。
也许他真的不愿意面对,他失去了一切这个事实。
也许他真的曾经,想要杀死你,来报复你莫名其妙给他造成的创伤。
人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伤害了别人呢,困樵。
但你可能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什么人拯救了。
也许你会走进警察局,去坦白五年前你所犯下的错吧。但我想告诉你,其实你早就坦白过了,社会舆论也早已对你做出了审判。你确实不需承担任何法律责任,但那些家长,和社会上的人,也不会停止对你的道德谴责。
这一切,只是因为你失忆了。
是父亲去看陈小祺的时候,小祺把你的联络方式给了他。于是他找到你,想带你到出车祸的地方,重新制造一起车祸,跟你同归于尽。
但是你们,好像还是活下来了,在出事地点悼念女儿的路路妈妈,可以算是她救了你们吧。父亲受了点轻伤,但你脑震荡了,失去了一部分记忆。
也许就是从那一刻开始,父亲自己都弄不明白,他应该惩罚你,还是应该原谅你。也许他只是想要一个家,想要这个家里,没有任何钟,任何表,任何时间。没有过去,没有未来,只有生活在执念和人设中的,五个人。
写着写着我就跑题了,困樵。
我应该坦白,为什么我要杀死我母亲。不对,应该叫她,路路妈妈。
但是五年了,我已经习惯了,叫她妈妈。
那一天,我去楼上看她,她把房间弄得全都是血。就像上一次她假装被鬼附身一样,她用的是存起来的动物血浆。
我问她,她每天都被反锁在房间里,这些血她都存在哪里。她扬扬得意地说,因为她有很多香水瓶,用完之后舍不得扔掉,就用那些瓶子,灌满了厨房里的动物血,喷在各处,就可以装神弄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