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也有着强烈的男人气息。
父亲长了一张精致而冰冷的脸,他真正的气息,每每被香水和他刻意与每一个人保持的距离所掩盖。
而楚祺的身上,除了奶气之外,还有一种专属于他那个年纪男孩子的畏畏缩缩的气息,类似那些小动物随时准备逃跑而释放的难闻气味。不强烈,却让人觉得可笑。
于困樵是这个房子里唯一的真男人。
我乐于。
“走吧,”我忽然弹开,“去看一下而已。”
我的房间四白落地,连床都没有床架,只有床垫,一幅巨大的黑白摄影作品悬在床头,是一个女人趴在椅子上的背影。她一头长发,却搭在胸前,以至看不到发梢,只能看到头发微微的卷度。她有着略为丰腴的肩部和臀部线条,却并没有很松弛,而是不为人知地紧绷着。
就算背对整个世界,依然不能坦然。
有人把秘密藏在怀中,有人则招架无力,因为就生活在秘密之中。
“很美的摄影作品。”于困樵说。
“哦,是吗?”我抬头看了一眼,我俩席地而坐,他的脚镣松垂在双腿之间,身在一个少女的房间,看上去甚是奇特。
“我管这幅摄影叫‘秘密’。”
我有点得意地说。
“从哪里得来?”他问。
“是我爸爸一个朋友的作品。”我答道,“这所房子里,在客厅里饭厅里,你看到的那些摄影作品,也都是这个人的。”
“很有名的摄影师吗?”
“没什么名气吧,是个外国人,而且据说已经死了。”
“啊?什么原因?”
“具体是什么病不太清楚。他是我爸爸大学时在纽约的好朋友,一起玩摄影,还开了个小工作室。后来爸爸被家里叫回来继承生意,老老实实结婚生子。那个人继续搞艺术,但也终日郁郁不得志的,混迹各种派对喝酒嗑药什么的。再后来,爸爸就听说他得了病,还一度想资助他把病治好,但那个人坚持拒绝不见。”
“你父亲,骨子里也是个重感情的人吧。”
于困樵盯着那幅摄影作品。
“喜欢摄影、喜欢画画的人,其实都是同类。有什么感情就想倾注到能让别人看得见的东西上,算是最脆弱的一种要求爱的方式了。”
“你说过,你以前想当电影的海报设计师。”
“是啊,”他沉浸在回忆中,不自觉的笑容竟显得有些青涩,“但我放弃梦想是因为实在没钱,你父亲放弃梦想则是因为实在太有钱。生活太不公平了,但结果竟然是公平的。”
“可能吧,”我嘴角挤出一丝微笑,“所以你看到了,这房子里只有摄影,没有绘画,一张都没有。生活没给父亲的公平,他也不会给我。”
“你父亲确实是生活在执念里的人,可能基于同样的原因,他不支持你去学画画。”
“我父亲,”我继续笑着,“拜上天所赐的钱,拜家里所赐的爱,拜所有的不得意所赐的偏激。因为他早年为了家族,被迫断了自己做快乐艺术青年的念头,现在就要把这种不得意转嫁给家人。早年间他也是个受害者,现在他是个杀人凶手。他要让我们家所有人都相信,‘断了念头’这件事,才是维持一个家庭的前提。”
“我现在听不得‘杀人凶手’这四个字,楚瞳,”他说,“听不得。你也别这么说你父亲,他是为了这个家好。这个家里,真正的杀人凶手是我。”
我抬头看了看这个瞬间低声下气的男人。
“你别傻了。你不懂法律吗?你不知道从法律角度来说,你也只是个受害者吗?但你躲起来了,你选择躲起来,你就成了杀人凶手。你是在这五年间成为杀人凶手的。人都是先成为受害者,再成为杀人凶手的,你也不例外。”
“我想回地下室去了,楚瞳。”
“你不用逃避,”我傻笑起来,“这个房子里,没有一个人能逃得开杀人凶手这个身份。我爸包庇你,我妈给你做饭吃,我弟每天想害死你,我想跟你上床,想跟你逃走,但我们没一个人逃得开这所房子,没一个人能实现自己的梦想,包括你,因为我们是家人。”
“别胡言乱语了,楚瞳,你父亲收留我是为了保护我。”
“天呐,你看,”我仰天大笑,“我说得没错,你切切实实就已经是这个家庭的一员了。”
他忧虑地看着我表现出癫狂的样子。
“楚瞳,别这样,我知道在这个家里,你当姐姐也不容易。”
“那是,因为我们都活在各自的人设里,无法挣脱。”
“为什么要挣脱呢,楚瞳,你有一个这么幸福的家。”
“不不不,”我绝望地靠近他,试图抱住他,“困樵,我昨晚就偷到钥匙了,其实一点都不难偷。我爸把地下室的钥匙、脚镣的钥匙、家门的钥匙,都放在了一起。打开脚镣我们就逃走吧。”
他冷漠地看着我,他骄傲的鼻尖对着我卑微的嘴唇。
“这不行的。”
他连头都不摇一下。
“你是又做那个噩梦了吧。”
他淡然地对我说,一边艰难地推开我,站起来,摇摇晃晃地离开我的房间。
我跪坐在地上,目送他步履缓慢地走过走廊,踏下楼梯,一格一格,脚镣都发出哐当哐当的声响。
理智瞬间重新注入了我的头脑,让我一骨碌爬起来,站在楼梯口,语气冷漠地对他说:“我开玩笑的啦。”
我目送他缓缓地进了地下室,看他自觉地用手带上门,往下走台阶的声音从小门传出,是沉闷而渐远的锁链拖拉声,仿佛是暮色中的动物园,年迈的动物不需要饲养员的驱赶,就会自觉地回到笼栅深处,连背影的仪态都不顾,苍凉而狼狈地奔向人工巢穴带来的温暖中。他周身散发着轻不可闻的、原始的安全感。
“我都看到了。”
猛然间回头,楚祺半倚着墙站在我房间门口,阴着一张脸。
“看到什么了?”我轻描淡写地问,“唷,看你现在的表情,倒是跟你父亲大人越来越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