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了舅舅,学校宿舍有一台座机,还有公用电话,联系很方便。”贺康成捧着饭碗小声说,略显拘谨,即使他来到舅舅家生活已经八年,但还是没法像对自己父母那样和舅舅亲密无间。
这些年的学费,医药费,能计算出的生活费,和其他杂七杂八的款项,贺康成都一笔一笔记在本子上。从小康秀竹就总跟他说,不能平白无故拿人好处,借了东西必须还,别人对你好是欠恩情,也一定要还。
舅舅和舅妈照顾他多年,这份恩情得用一辈子去还,但他们在他身上所花费的金钱,是可以计数,可以偿还的,只要等到大学毕业参加工作,能自己挣钱了,就可以慢慢还清。
开学那一天,贺康成在舅舅舅妈的陪同下前往锦昌大学报到,校园太大,三人走得晕头转向,一直没找到理工学院的位置。八月底的太阳依旧热辣,汗流浃背的三个人找了个阴凉的地方坐在石头上休息。
“真奇怪,怎么都没看到什么人,是不是记错报到的日期了?”舅舅问。
通常来说新生入学会有学长在校门口指引,他们却一个也没见着。“我去找个人问问吧。”贺康成起身,向最近的一栋教学楼走去。
走进楼里,一层似乎都是办公室,深棕色的门紧闭着,现在还没正式开学,似乎都没有人。在走廊的最深处,贺康成终于见到一扇打开的门,里面坐着一个有些秃顶的中年男人。
他敲敲门,中年男人抬头,他问道,“老师,请问理工学院怎么走?”
“理工学院?怎么找到这来了?这是法学院,旁边有扇小门,从那出去,走上前边的大路,沿着路一直走,不要转弯,就能看到理工学院。”
贺康成环视了一下,没有见到所谓的小门,手足无措地挠挠头。那位老师见状走出来,带着贺康成拐过转角,果然有一个后门,“就前面那条路,你沿着路一直走就行。新生是吧?是不是从东门进的学校?跑到这里来了,要从北门进才对,那边是生活区,迎新的人都在那里。”
“谢谢老师,”贺康成微微鞠躬,“好像就是从东门进来的,迷路了。”
“嗯,去吧。”
贺康成离开法学院,准备从外面绕回去找舅舅舅妈,经过一对父女时他听见那名女孩在撒娇,“好啦,爸爸,怎么还在生气?都已经到这里来啦!”
那名父亲虽然横着眼睛,却看不到一点怒意,“真是把你惯坏了,填了个这么远的学校,不是说要离家近的吗?反正等你毕业之后还是得回家去考个单位,也不要嫁远了,我们就你这一个女儿,你跑这么远我们怎么放心?”
“你都说到哪去了,放心啦,我都这么大人了,不会有事的。”
那名女孩的头发分成两边,扎成松松垮垮的辫子,辫子尾端系上细细的金色丝带,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贺康成觉得她的打扮很时髦可爱,多看了两眼,和她对视的一瞬间,被那双漂亮的眼睛摄走了魂魄。她一定有个好听的名字吧,他想。但他也只能想想,总不可能当着人家父亲的面前去搭讪。
幸运的是,用不了几天,贺康成就会在迎新晚会上知道她的名字,她叫祝文星。
如同偶像剧中的桥段,灰姑娘总会遇到王子,穷小子也会遇到仙女,可惜的是,生活与偶像剧没有半毛钱关系,贺康成与偶像剧男主角也没有半毛钱关系。他从为数不多的与祝文星偶遇中发现,她穿的衣服几乎不重样,闪亮的项链,精致的手表,嫩白纤细的手指,即使不能代表她家境优渥,至少也说明她备受父母宠爱。
而贺康成连父母都没有。更不用说他目前省吃俭用,只想早日挣够钱还给舅舅,不要给舅舅再增添负担。
大一的第二学期,学校举办六十周年校庆,台上的主持人一共有六名,贺康成认识其中两个,一个是祝文星,一个是同班的邵冬冬。后来贺康成在宿舍见到邵冬冬,都默默关注着他和别人谈话,以期能听到有关祝文星的只字片语。
还是有收获的,他知道了祝文星的老家在靖川市,和锦昌市相距一千五百多公里。真远,贺康成因为车祸留下后遗症,眼睛有问题不能乘坐飞机,他要是想去靖川市,得坐一天一夜火车。
每一个消息都那么令人绝望。
贺康成想到祝文星时,总是忍不住自嘲地笑一下,似乎只有把笑摆在脸上,心中才不会觉得自己可笑。毕竟和他相比,邵冬冬与祝文星实在太相配了。
“前面没路了。”驾驶位上的邵冬冬把头探出窗外。
车子正前方约十米的位置有一个小土坡,由黄土、石块和连根拔起的小树构成,土坡一边是陡峭的山崖,另一边是地势落差超过十米的林子。两台挖掘机挨着土坡懒散地作业,工人叼着烟,操作挖机的同时不忘对着手机傻笑。
贺康成下车,走到左边那台挖机旁,大声喊,“师傅,这是去泰河村的路吗?”
高高在上的那人打着赤膊,手握一只发出响亮笑声的手机,他自己也发出旗鼓相当的声音,待一段视频看完后,才揭开安全帽,露出斑白的头发,用脖子上挂着的脏毛巾抹了一把额头,看向贺康成。
“你要去泰河村啊?”
他摸出一根烟咬在嘴里,打火机按了几下却没打着。
“对,我看地图是这个方向,到这儿没路了,请问你知道怎么走吗?”
“你去泰河村干什么?”那人跳下来,向另一台挖机走去,经过贺康成身边时狐疑地上下看了看他。
贺康成跟在大爷身旁,微微弓着背,保持比他矮一点的高度,语气诚恳,“我在城里认识一个小伙子,他老家在泰河村,托我来帮他拿点东西。”
“哦,他自己怎么不回来?”
“他工作忙,不敢请假,现在讨生活不容易啊,一请假老板就扣工资,我是自己做点生意的,关两天门没事,就来帮他跑一趟。”贺康成面不改色地说着。
“啐!”大爷朝一边吐了口痰,“就是啊,天杀的,我们那工头也经常拖欠工资,要他发钱跟要他的命一样,就这个热天给他干活还不按时给钱,他奶奶的,惹得老子一个脾气,把他全家都捅了!阿飞,打火机给我!”
另一台挖机上被叫做阿飞的中年男人低下头,把打火机抛下来,他也打量了贺康成一番,那精明狡诈的目光让贺康成觉得很不舒服。
“对啊,师傅,这年头为了挣两个钱每天都得看人脸色,所以我这不是想帮帮我那小兄弟嘛,替他回老家一趟,泰河村是往这边走吧?”
“嗯,就这条路,前些天下了一个月的大雨,山体滑坡了,到昨天才放晴,我们才能出来清理,你这要开车进村可没法喽,只有这一条路能走车。”
“得多久才能挖完这些土?”
“那可不好说,十天半月吧。”
“车不能走,人能走吗?”
“那得看是什么人,”大爷哂笑地看着贺康成,“我能走,你就不一定能了,有七八十里路。”
贺康成道过谢,正要回到车里,阿飞突然出声,“等等,你那个小兄弟,叫什么名字?”
“哦,他叫覃蔚宏,二十多岁。”贺康成保持礼貌的微笑,但阿飞并没再理他,专心操作着挖机,好像刚才的对话没有发生过。
坐回车子后排,邵冬冬和汤卓同时回头,贺康成无奈地叹气,“不行,只有这条路,他们不把土堆挖完就过不去。”
汤卓拍了一把扶手箱,“真倒霉,怎么刚好就赶上山体滑坡了。”
三人陷入难熬的沉默,即使车内开着空调也觉得浑身燥热。
当贺康成提出要去泰河村寻找祝文星时,邵冬冬和汤卓立马响应,要和他一起去。这三个人在大学时几乎没有交集,到了二十年后却因为一个共同的目标形成了这种微妙的关联。
“不行,我不甘心,就算走也要走进去。”贺康成作势要下车,汤卓却喝住他。
“你别乱动!冲动只会坏事,你没发现前面的挖机工人还在观察我们吗!”